出品|虎嗅商业消费组
作者|昭晰
编辑|苗正卿
题图|视觉中国
张爱玲70岁时,翻到自己17岁写下的毕业生调查表,稚嫩圆融的笔迹写道:“最爱吃:叉烧炒饭; 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太早结婚。”
她借此回忆写了《爱憎表》,里头写道:“都是一烫头发,做两件新衣服,有人给介绍朋友,看两场电影吃两顿饭就结婚了。”
未加思索的婚姻像一场恐怖的白日梦,一旦坠入就难以醒来。“一个亭子间似的小房间摆满了亮黄的桃花心木家具,我低头坐在床上,‘我在这里干什么?’我在心里叫喊。想跑已经太晚了,喜酒吃过,婚礼行过,来不及了。”
张爱玲《爱憎表》手稿
有些男性却聪明得多。王朔写过:“那时我正值青春期,男女之事对我很有吸引力,既希望赢得美丽少女的芳心,又不愿过早结婚。”
历史的滚轮时刻不停,距离张爱玲的“恨”近百年过去,很多女孩们仍未逃脱懵懂早婚的命运。不同的是,青年们的婚姻观愈发割裂,逐渐陷入两个极端:早婚与晚婚,甚至不婚。双方的命运本无纠葛,理念不同使他们仿佛生活在两个平行世界,但互联网将他们推上了同一片受人瞩目的风口浪尖。
在过去不久的春节,两件事摆在一起,饶有趣味。抖音上,气质典雅的“不婚主义小姨”回老家给小辈发红包的视频,引发了3亿播放量(三亿世代注:作为参考,今年大热的影视剧《狂飙》每集平均播放量是1.03亿次)。
年轻人们从这条视频里,揣测着“不婚主义”与气质、美貌、财富的关系,它们是那样严丝合缝,符合新时代的想象。
世纪佳缘《2022-2023中国男女婚恋观报告》调查显示,00后中,46%女性,24%男性认为,婚姻并非人生的必选项。(三亿世代注:该报告中,00后人群是指2000年-2004年间出生,已满18岁的样本。)
抖音截图
另一件事或许没有那么多人关注,1999年出生的网红韩安冉即将进入第四段婚姻。相比她前几次婚姻引发的大型讨论,看客们似乎已经疲倦了。
他们不再那么激愤地嘲讽、讥笑、质疑、唏嘘,而是逐渐归于平静,甚至有了一种看小孩玩闹的平和心态。一位网友说,自己从初中时就看着韩安冉不断结婚、离婚,现在自己高中快毕业了,认为自己至少要读完大学才会考虑结婚:“只有不够成熟的人才会随意走入婚姻。”
在这个时代的大声表达里,“晚婚”“不婚”似乎成为了年轻人的主旋律。尤其在由女性用户主导的平台里,劝女孩结婚前考虑清楚、尽量晚些结婚,几乎成为了一种girls help girls的惯有情节。
然而,在互联网上的“女性主义荣光”照耀不到的角落里,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女孩们,正踩着法定结婚年龄的时间点,进入婚姻。三亿世代和几位已经结婚的00后聊了聊,企图了解她们的想法。
另一种无意识
人们往往将财富、学历、见识与人的思想深度联系在一起。这一代年轻人中,掌握互联网话语权的,通常是承接了上一辈财富和信息积累的那些表达者。
因此,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早早迈入婚姻的年轻人们,早已不是那批囿于贫困、无意识地就进入了父辈婚姻模式循环的人。他们当中,有的拥有惊人的财产,有的留学归来。但见识过更广阔世界的他们,却没有在婚姻这件事上倾注过多的思索。
他们代表的,是另一种无意识。
多年以后,抱着孩子的小米回想起自己16岁时的誓言,感到遥远与茫然。虽然和那时仅仅相隔6年,她却好像身处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16岁那年,她是公演舞台上亮眼的偶像。年纪尚小,却已经活在梦想里,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训练到凌晨的辛苦,以及平衡内心对受人喜爱的享受和被人批判的压力。
曾经有媒体问她,在成为巨星的道路上,准备耕耘多久。天真烂漫的她对着镜头说,至少要坚持到上大学。
她没有食言。出于对美和舞台的偏爱,她在大学选择了服装设计专业,在韩国留学。每隔几个月,她都要回到国内训练、参加公演。直到疫情来临,父母担心她的安危,让她休学回国。
父母温室般的呵护,暗示着她不曾也不需要对未来有过太多的思考。学业中止的那一刻,也成了她从一种庇护被转交给另一种庇护的命运转折点。
回国后的一个夜晚,年轻得像饱满的花蕊的她在马路上被看见了,被那位后来将成为她丈夫的人。相识后,她发现他有趣、成熟,不像同龄的男孩那样穷追不舍。小米说自己谈恋爱“上头”了,就很想结婚。
无独有偶,在三亿世代对话的早婚的00后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语句是“我没想那么多”,而结婚后,婚姻和生育全都“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
当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决定和大自己8岁的男友结婚时,必定会遇到一些阻挠。而小米用来向父亲证明自己选择合理性的理由是:“你比妈妈大11岁,你们能结婚,我为什么不能找个比我大一点的?”
说服父亲后,母亲给了她一个关于婚姻的建议:“在婚姻里要当一个糊涂的女人,不要对一件事情斤斤计较。有些事情,没有大碍的话,就不要去深究。”
一位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孩子幸福,而她能给出的最好嘱咐,和千百年前一样,仍是适当盲目。年轻的女孩似乎贯彻了这一套“糊涂”“不深究”的组合。
丈夫不喜欢小米抛头露面,于是她退出了练习生组合;小米想等宝宝长大一些后,回到学校继续读书,但丈夫不想让她接触其他异性;小米想去工作,丈夫说她在家享受就好;小米想接触社会,结交新的朋友,丈夫说“你有我就够了。”
听到这里,始终试图保持中立的我忍不住问:“听到他这样说,你是什么感受?”我尽可能语气平淡地问完,并发现自己无意识间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我觉得他在PUA我。”
我心里长舒一口气——“糊涂”“不深究”总算没有彻底淹没她的思维。她告诉我,自己还是想读书,想工作,想独立。
她和丈夫会因为自己想工作的问题吵架。丈夫质问她:“你出去挣的钱,能养活我们两个人和宝宝吗?”面对丈夫一年几百万的收入,小米失去了底气。她突然间发现,拥有经济能力是多么重要:“所有东西都是靠不住的,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自己。”
小米没什么朋友。当年的好友、同学都还在上学,他们已经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圈子里。她在宝妈群里认识了一位年长的宝妈,她们时常相约带孩子一起出去玩。她时常向对方倾诉,寻求一种介于长辈和朋友间的慰藉。但对方也是全职母亲,面对小米想要工作的想法,对方想了想,没有给出任何答案。
刚结婚的时候,小米在社交媒体上分享喜讯。有人质疑:“最好的年纪不该读书吗?”她斗志昂扬地答:“最好的年纪不该享受爱情吗?”
如今,她的想法已经没有那么理所当然。
隐秘的角落
“除了结婚,小城市可能确实没什么做的。”李跃在试图理解自己00后弟媳的想法。弟媳嫁过来才一个星期,就被好奇的他拉着问对婚姻的考虑和想法。可惜他被这位年轻的护士拒绝了,她说自己答不上来。
弟弟和弟媳都还年轻,突然宣布要结婚,全家人都“懵”了,但也并未阻拦。弟弟在老家当公务员,工作稳定,又谈着恋爱,他的原话是“既然这样不如结婚”。结婚当天,弟弟弟媳就去买了房,现在已经在备孕。
小城的生活就是如此,没有人会质疑结婚生子的正当性。哪怕年纪小一些,也不过是先人一步地进入了“正常”的轨道。
这样的故事很少发生在社交媒体上,县城里年轻的夫妇们,生活在更为广阔但噤声于互联网语境的隐秘世界里。早婚的人潮中,他们是沉默的绝对大多数。
论文《中国的婚姻和生育去制度化了吗?———基于中国大学生婚育观调查的发现与讨论》显示,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对于婚育的态度更为消极。不可否认的是,欠发达地区的女性受教育程度普遍低于发达地区,她们要跨越磅礴的信息差,才能获得对婚姻更为全面和理性的认知。
我曾探访过一位17岁抗婚的广东乡村女孩。她在婚礼当天,去镇里的妇联举报了自己的父母,这个故事在热搜盘旋数天,当时我写道:
互联网的世界似乎难以想象,在21世纪,很多都市女性早已在按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拥有独身、丁克、周游世界的种种自由,一个生在乡村的女孩,却不得不在未成年时,就被强行送进一桩包办婚姻里。
当我依次坐着飞机,火车,大巴,乡村巴士,摩托车,最后步行在小土路上,深入她的村庄,互联网的热闹被远远抛在脑后,才突然有些明白她突破的是怎样大的阻力。
后来,我的编辑特意打电话和我确认,那些交通工具是理论上需要乘坐的,还是我真的挨个坐过。我们预估到小女孩承受的贫穷、闭塞和孤立无援,但她家乡的隐秘程度仍然有些超出坐落在北京的编辑部的想象。
那次探访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细节是。在小镇的文具店里,女孩怯生生地告诉我,自己不敢冒然开启一本书。她害怕,自己因为读不懂一本书,就再也没有勇气读任何一本书。
她想上学。她的入学通知书曾经被父母撕毁,她想重新参加中考,想考到外面世界去,见见太阳。
那场她拼命逃脱的“婚姻”,是一桩非法的生意,是绑架未成年的犯罪。她拼尽全力,获得的一丝微光,幸运的话,或许能照亮她人生的一小段路。
但这比全然的黑暗来说,已经好了太多。
更广阔的选择权
易小荷描写边地小镇的非虚构作品《盐镇》中,有十六、七岁就辍学混迹KTV的少女,有经济独立却惧怕离婚的女强人,有面临家暴却选择复婚的婆婆,有历经四婚开猫儿店的九十老妪……
越是在贴近历史和传统的地方,女性的不幸就越多地和婚姻的捆绑、教育的缺位有关。
《厌女》的作者上野千鹤子说:“所谓一般般的普通婚姻,往往是女性在忍气吞声。只要陷入这样的制度,就有可能会困在这样的立场里。”因此,她决定不结婚。
并不是说所有的婚姻都是深渊,也不是说年轻人早早结婚都不是自由意识的表现。年龄最大的00后已经23岁了,似乎也到了能够对自己的选择负责的年纪。
只是,那些主动进入婚姻的00后们,或许大多没有细究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放弃的又是什么。
时代的进步、父辈的打拼,为年轻人赢得的是更广阔的选择权。生活在信息获取如此便利的时代,关于婚姻丰富的知识和经验唾手可得。对于00后来说,婚姻应该是一件更深思熟虑、能经营得更好的事,是一件选项里有“是否”“早晚”“怎样”的事。
如上野千鹤子所说:“我心中的女性主义,是追求自由的思想。只要自由自在地活着,怎么样都可以。”
自由的前提是思考。我只希望,年轻的孩子们,在做出有关婚姻的选择时,是真正自由自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