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欧洲价值 (ID:ouzhoujiazhi),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原文标题:《我为何厌恶家居杂志里的零瑕疵照片?因为它们没有人味》,头图来自:《垫底辣妹》
现代人说起家居环境,“舒适”是一个高频词,甚至可以被视为最重要的元素。当然,这并非一直如此。虽然人类有着追求舒适的本能,不过即使在“家”这个私人领域,仍时常被各种因素左右。比如古代家居的正厅陈设就强调一家之主的尊严,在椅子普及之后,它的舒适度虽然远高于跪坐,但严格来说仍然算不上舒适,而是强调“正”。直到现代,人们将自己扔进柔软沙发,才算是真正契合了“舒适”二字。
西方世界同样如此,哪怕到了19世纪,贫穷人家的居住状况仍然极其恶劣,住处既没有水,也没有下水道等卫生设施,几乎没有家具,用品也寥寥无几。直至20世纪初,情况才迅速改善。因为房子小,中世纪贫苦人家孩子都会在年少时离开父母,送去当学徒或仆役。也正是因为这样,穷人并没有所谓“住宅”和“家”的概念。
当然,也有例外存在。哪怕是中世纪,自由市居民也能够享有繁华。在当时,自由市是最繁荣也最具创造力的地方。因为拥有自治权,市民拥有相当大程度的自由,也因此拥有财富和稳定生活。不过即使是自由市的居民,房屋内部也空空荡荡,家具不多。很多家庭习惯用衣箱充当凳子,一物两用,床也是最重要的座椅。这是因为人们只是将家视为过夜栖身之处,“家具”的定义是轻便可拆卸的用具,必须可以迅速移动。
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舒适有两个层面的含义,一是心理层面,一是身体感知。将自己扔进沙发“葛优躺”,是身体感知上的舒适,不过如果沙发很美很有艺术感,那么心理层面也会再添愉悦。
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心理层面对艺术魅力的认同,身体感知代表的物理事实,哪个更重要?对于不同的人来说,答案显然并不相同。
生于波兰、成长于英国、如今是美国学者、著有《嬗变的大都市:关于城市的概念》《等待周末:双休日的起源与意义》《转动世界的小发明:螺丝起子与螺丝演化的故事》等细节史的维托尔德•雷布琴斯基,在自己的名作《家的设计史》中探讨了这一问题。
雷布琴斯基的视角是现代的,但在他眼中,现代人的“家”也出现了变化,从舒适转向不舒适。他写道:
认为艺术魅力能克服物理事实的信念,包含着几许迷人的天真。不过,这当然只是一厢情愿的看法……我们的祖父母辈曾穿过鲸鱼骨制作的紧身胸衣与僵硬的高领,他们觉得这样打扮既有格调又优雅,因此忍受束腰与脖子擦痛之苦……
我们已经理所当然地认为,无论外观像什么样,衣服都应该让人穿上之后能够自由运动;同时,我们也认为家具无论看起来如何,都应该让使用人轻松而舒适。 但这种20世纪的座椅提供我们的是什么?它显示一种对科技、对高效能用具的乐观信念,以及对构造的关切;但所谓“关切”指的不是传统意义的工匠技艺,而是精确、绝对的组合……现代座椅表达的是纯公务。它已不再具有轻松、悠闲或舒适的内涵。
也就是说,在雷布琴斯基看来,对“构造”的“高效”追求,是一种对科技的片面乐观,但却失去了舒适意涵。真正的舒适,应该在人类步入现代社会之后,但又在当下之前。
他继而写道:
若要想重拾过去时代的舒适,只是抄袭那个时代的装饰是办不到的。房间的外观所以合理是因为它们为一种特定类型的行为提供了环境,而这种行为又因每个人对舒适的思考方式而异。仅仅复制这种环境,却不能再造当时的行为模式,就像在推出一场戏时,只建立舞台布景,却忘了安排演员与台词一样,其结果必然空洞,令人不满。
其实人类并非无从选择,在过去两百多年里,各种电器相继问世,大大提高了人类的效率和生活水准,但家庭生活并未因此而缺少人情味。现代科技其实同样如此,人类能否在运用机器人的同时依然享有温馨舒适,问题的关键在于“能不能抛弃现代主义那种空洞的狂热,对家居生活舒适有更深、更真的了解”。正如雷布琴斯基所言:
一个房间令人不舒服,它或许太亮让人无法谈心,也或许太暗而无法阅读,但仅仅是去除这些令人烦恼的因素,并不必然营造一种舒适感。另一方面,但我们打开房门心想‘这房间好舒适’时,我们是针对一件特别事物或针对一连串特别事物有感而发。
雷布琴斯基以自己的书房作为例子,诠释了何为“舒适”。
按照许多人的眼光,雷布琴斯基的书房并不够舒适,因为它不够大,也不够高。他写道:
我的书房位于楼上,屋顶以大角度下倾与矮墙相接,我只要站直了身,就很容易触及那面像极了一艘翻覆的船的内侧、有角度的木制天花板。
但是,这个类似小阁楼的书房:
眺望窗外却看不见屋顶、烟囱或电视天线,映入我眼帘的是一片果园、一排白杨树,更远处则为阿第伦达克山脉之始。这景象虽称不上壮丽,但颇具英国乡村恬静安适的风味。
雷布琴斯基也没有那种高科技、强调什么“人体工程学”的豪华座椅。
我的座椅是一把已经老旧得吱吱作响、木制的旋转扶手椅,就是过去在报社办公室中可以找到的那种椅子,椅座上还摆着一个破旧的泡棉垫。在打电话的时候,我会仰靠着椅背,觉得自己仿佛是《满城风雨》中的派特·欧布兰。
由于椅脚支有轮子,我可以安坐于椅中便能在屋内游走,轻松取阅散置于周身的书本、杂志、纸张、铅笔与纸夹。我的这间书房就像任何条理井然的工作场所一样,一切必要用品都近在手边,无论是与一位作家的工作室,还是与一架巨无霸式喷射机的驾驶舱相比都毫不逊色。当然,撰写一本书所必需的组织程度与驾驶一架飞机所需的是不一样的。
有人认为,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的书桌才是舒适,但这只能说明他根本不使用书桌,甚至从不读书。一个有创造力的人,书桌乃至办公桌一定是杂乱但有序的——杂乱是别人看起来乱,有序是自己知道东西在哪里。
雷布琴斯基也是如此,“我的那张书桌却是里三层外三层,满满堆着各式各样、半开着的百科全书、字典、杂志、纸张、剪报等。在这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中寻找资料,就像玩抽签游戏一样。随着工作不断进展,桌上资料堆得越来越高,可供我书写的空间也越来越小。虽然如此,这样的混乱也有令人宽慰之处。”
所以,家居生活的舒适与整洁无关。那些时尚家居杂志的照片总让我厌恶,因为它们全无人味。看似精致、毫无瑕疵的房间里,缺少的恰恰是一个正常人的基本需要。即使书桌上摊开一本书,客厅摆放着精致花瓶,厨房里摆着造型一流的水果,各种刀具碗碟整整齐齐,但它们都无法证明人的存在。因为正常人不是机器,没有哪个人能在舒适的生活中让一切如此整齐。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写作生态早已完全变化。
面对的不是一个写字台,而是文字处理机的琥珀色荧光屏。听见的不是翎管笔写在羊皮纸上的沙沙声,而是隐约的静电声。
诚然,计算机给人们的生活方式来到了革命性变化,对文学的影响也显而易见,也让作家告别了许多东西,比如在旧时关于写作的画作中总能见到的废纸篓。
人类近几十年来的居家生活改变之大,甚至许多仍在在世的老人都无法想象。人类的各种工具比过去更为精密,但它未必意味着更大的舒适。因为“舒适”一词的本意不是享乐或满意,而是强化或安慰、支撑。过于机械化的家居设计,反而牺牲了亲密、隐私、休闲、愉悦、安逸和个性化。
雷布琴斯基写道:
就像童年、家庭与性别等所有文化概念一样,舒适也有过去,若不探讨它特定的历史就无法了解它。如果不提历史,仅仅透过一个层面以科技意义为舒适下注解,结果必然不能令人满意。相形之下,鲍德温与亚历山大关于舒适的叙述显得多么丰盛!两人的叙述包容了便利(近在手边的一张小几)、家庭生活(一杯茶)、身体的安逸(深椅座与椅垫)以及隐私(读书、聊天)……
想了解舒适、为舒适找出一个简单的定义之所以困难,问题就在这里。那很像是在描绘一个洋葱:从外表看,它只是一个简单的球体:但这种外观很欺人,因为一个洋葱有许多层。如果将它切开,我们见到的是一堆洋葱皮,但它的原始形式已经消逝……
更何况每一层洋葱皮还是透明的,这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当我们看着整个洋葱时,我们见到的也不只是表面,也见到一些内层的影子……为求舒适而有的新构想,并不能取代家居生活幸福的基本观念。每一种新意义都在旧意义上增添一个新层面,并将旧有意义保存在底下。无论任何特定时代,舒适包含了所有层面的意义,而不仅是表面的意义而已。
书名:《家的设计史》
作者:[美]维托尔德•雷布琴斯基
出版社:浙江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启真馆
译者:谭天
出版时间:2022年10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欧洲价值 (ID:ouzhoujiazhi),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