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与厉以宁
2023-03-05 10:30

李白与厉以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水姐(清华硕士、秦朔朋友圈创始主编),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这次选取的两位人物,冥冥之中有一些巧合。


2月28日,是李白的生日,李白(701年2月28日~762年12月),1322周岁了。


2月27日,我国经济学界最早研究当代非均衡理论的经济学家厉以宁老先生逝世,沉痛悼念。


厉以宁老先生,1930年出生于江苏仪征,他从中国经济的非均衡性出发,提出用股份制重新构造我国经济的微观基础的建议,为改革开放以来国内最早提出股份制改革的学者之一,被称为“厉股份”。


作为一名经济学教授,他曾在北大开设“唐诗宋词欣赏”的讲座,听众众多,广受欢迎。课程里面有诗词的总论、分论、别论,有脉络、有谱系,有研究成果,也有心灵感悟。他最经典的自勉句子是:“野无人迹非无路,村有溪流必有桥”,也写在给女儿考上研究生的祝福词——《鹧鸪天》(1985年)里。


现在关于老先生的纪念文章很多,我先从一个小切口写一下,从厉教授对李白人生的深刻理解谈起。


厉教授认为,李白并不是横空出世的,他的许多诗也是延着前人的创作道路而来。比如两首《长干行》就是《古诗十九首》路径下的创新。但李白的特质就是比前人自由、轻巧,比如“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这句最能体现这点。


他认为,李白的山水诗,受到谢灵运、谢脁和陶渊明的影响,清新自然,也是前人风格的延展。


至于,七绝呢,《清平调》三首流传很广——


其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但厉教授认为呢,李白七绝的水平,其实跟王昌龄(代表作《芙蓉楼送辛渐》)、崔颢(代表作《黄鹤楼》)差不多,而其五绝,跟王维也差不多。


他认为,李白真正厉害的地方是古体诗,使得七言、五言,可以不受平仄音律限制,来明白无碍地表达自己的意思,造成的气势和气质,是如此磅礴、夸张而自由!


你看,李白就胜在无人能比的内容、气质和想象力上。从古至今,从来都是内容为王,格式只是表象和渠道。


高人欣赏高人的,最后还是那股子气,因为那才是稀缺资源,独一无二的东西。高人之间的精神气质,相近而不可能相似、相同。因为,在那样的规格下,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可复制的。


李白七古的代表作是《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以及《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而五古的代表是《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等等。


古体诗跟七绝、五绝的区别是什么呢?一般来说,古体诗,没有绝句和律诗那样有严格的平仄要求,所以更能装下李白的肆意、奔放、洒脱,没有人像他一样大胆夸张、绮丽幻想,将神话典故内化于心,随取随用,而不用担心音律限制,这位“谪仙人”不是肉体凡胎,就在于这股子自然流泻的无穷无尽的诗意。


厉教授写过《五绝·安徽当涂李白墓》:“太白长眠地,青山云雾里,一生坎坷无,诗意从何起?”以及《七绝·采石矶》:“碧树丛中太白楼,楚天寥廓皖峰秋。百篇斗酒无人学,捞月江心从未休。”好一句,“从未休”!


不过,厉教授觉得,李白也有很多不成熟和消极的思想,人生大部分时间也是郁郁不得志,但不妨碍他爱美、爱自由,依然有茂盛的生命力!


并且,这些美、自由和生命力,不会因为个人的失意、真实的消极、社会的污浊,而有半点损害。是啊,外部环境,甚至内心因外部环境而激起的负面情绪,从来不曾伤害他内心的天真烂漫、自然清新,经时间逝去,依然保持鲜活、有血肉。这是诗意和想象力的最强防腐剂。


这好像是李白保护得最好的一块领地,这块领地,就是李白的意义。我可以悲情,但我必然浪漫、自由!我依然拥有广阔和无限性,这才是真正的诗意。



他对于李白的理解是这么深刻透彻,以至于2006年6月,他去安徽宣城敬亭山,在李白的诗碑刻《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面前,在工作人员的笔记本上,即兴创作,写下两首七绝《安徽宣城敬亭山·咏李白》(“敬亭独坐望西川,烟雾绕峰蜀道难……”)


这种灵感,这种动作,是内心深处极其真诚纯粹的人,才能做出来的。


我也喜欢看他的学术书籍。最典型的代表就是《非均衡的中国经济》,在这本书的前言,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一点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个当下的中国经济,人们常问,“经济什么时候走出低谷?”


他写到,要知道,走出以产值增长率计算的低谷比较容易,因为通过政府直接采购产品或企业信贷支持下采购产品,可以使得产值增长率回升。要走出以企业经济效率增长率计算的低谷,或以财政实际收入增长率计算的低谷,远非易事。必须着手企业进行机制的改造,才能使国民经济真正走出低谷。


都已经到低谷了,肯定摔得粉身碎骨,不是缝合包扎一下,用传统简单的方式处理就行,必须身心观念都要彻底改造,一个崭新的人从一个陈旧的人那里生出来!


还有,非均衡经济中存在着各种刚性,工资刚性、就业刚性、福利刚性,甚至“企业刚性”,企业实际上不负盈亏或者负盈不负亏,破产难以实现。那么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增长?


我们这个年代一直在说的,如何克服低谷?就是要重新找回自信,涅槃重生,是要对自己有深刻的反思的,不是简单的吃药康复,而是经过大的心灵手术,甚至是在鬼门关靠信念和自持自重拉回来的。


没有灵魂上的觉醒和再造,是活不过来的。所以经济学和人生,也是相通的。所以经济学家,也懂很多古人的诗意人生。你一定要建立自己的人生,你一定要建立自己的哲学和理论,这让你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至于动摇。厉教授,就是志在行其所学。所学又极其广泛。


还有,刚性的提出,也是很好的概念,现在我们都在强调韧性、能动性。所谓韧性就是百折不挠,拉得开,都扯不断,是把自己从1变成N。而刚性不是1就是2,难有想象力。


厉教授对苏东坡也有评价,认为他的诗不逊于唐人。比如《题西林壁》《海棠》《题惠崇春江晚景》等,他甚至有本书的命名,也参考苏轼诗的寓意“横看成林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叫做《山景总需横侧看》。


在七古中,厉教授最欣赏苏轼的《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山苍苍,水茫茫,小孤大孤江中央。崖崩路绝猿鸟去,惟有乔木搀天长……”)他在1956年写了《重读苏轼词》,“鬓霜泪尽江城子,芳草情深蝶恋花。歌罢大江东去急,乘风追月岛天涯。”厉教授欣赏苏轼为民入世的精神。



我们写人,无论写男人还是女人,主要是得到精神上的美好感觉,以及追求一种向上感、被引领感。人物精神与其文字载体的传播,有时,是给你一个工具和家伙,可以扛着对抗生活的侵袭;有时,则是镜子,是河流,是明月,都令人向往隽永和长久。


积极主动性,是我最近研究和实验的。只有积极主动,才有更多自主,才有更多阿马蒂亚森所谓的可能能力和选择集。生活就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把握实时的觉醒,然后行动。


我们来看看,为什么李白能一直保有他的自由、美好和奔放。


唐朝最盛(公元7、8世纪)的时候,诞生了李白,而李白却总在积极寻找机会而不得,也是一种很神奇的现象。李白就好像预示着什么,他的身体里充满了时代感。


唐朝真的是比较特别的年代,它是农业文明自汉朝之后的又一次冲顶,经过了战乱、瘟疫、游牧民族入侵等等,又难得地迎来了一次集体繁荣,虽然个体繁荣一直存在,但集体繁荣是可遇不可求的。


李氏当国,他们并不来自高门大姓,对于发展肯定有新的视角,肯定要进行一番改革。内源性这个东西真的很神奇,这个势能,是一定要释放出来的,能量本身就代表着来源和方向。


注意,任何时候的生机勃勃,就是因为你本身就有储藏了很久的内核和富矿,仿佛积蓄了很久之后,才陆续爆发、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新视角、新思潮。你在这里冰山一角自律践行,而其他百倍的冰山一角,一角一角地正在构筑整个大冰川。


705年,李客带着儿子李白来到四川昌隆县(今四川江油市青莲镇)。李白在诗文里透露,父亲早年教过他司马相如的赋。但这可能是李白的臆想,商人的事业总是很忙碌,读书时间是稀少的。不过李白家境优渥,藏书丰富,他能熟稔辞章之学,也是事实。


他17、18岁的时候找过一个师傅,赵蕤,是个纵横家。那是个不愿意做官的人,李白跟着他学了三年。在纵横家那里,胜负和是非是可以等量齐观的,辩论,总要找最支持自己的证据,好坏都可以互转,都可以自洽。


李白25岁之前都生活在四川。四川的道家道教氛围浓厚,纵横家相关的文化底蕴也深。李白、苏轼等人,也是很容易接受庄子的,齐胜负、是非,进化到齐得失、齐生死,似乎也就是同一个路径上的更高境界的追求。低阶版本总有高级在提携着。


郭沫若在《今昔蒲剑·今昔集》中说:中国自秦以来的重要文学家差不多没有不受庄子的影响。清代刘熙载说:太白诗以庄骚为大源。庄子、屈原,是很多文学家绕不开的。


李白的文艺思想是对天真、朴素、自然、浑然一体的境界的追求。《庄子·秋水》云:“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自然无伪、纯真率性,在这个时代,还是蛮有借鉴意义的,大家慢慢地都想真实、真切、自在地活着。


李白出四川,有的说是家庭矛盾,不得不出,也有内源性的原因——“此行不为鲈鱼脍,自爱名山入剡中。”(《秋下荆门》)


他本来的宿命就是当个物流业的商人,继承和发展家族产业,但他却随着水流,去追求他的理想人物,谁呢?戴逵!


戴逵(329年~395年),字安道,谯郡铚县人,后来迁居会稽剡县,他也是个通才,文学、书法、绘画、古琴、雕塑,什么都精通。古代的志向高、有气节的人,通常时间在他们手上能自然扩容、有乘数效应。


他最早系统地研究《竹林七贤论》,还曾指出“竹林之为放,有疾而为颦者也”,虽然外部呈现“放达”之相,但内心其实还是个儒家,这才是竹林精神的实质。人生啊,不是躺平放浪,而是因为内心有更高追求,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隐居求志,绝不是躺平。


戴逵有名的典故,是王子猷雪夜访他。“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世说新语·任诞》)


“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世界终究都是自己的,可以很广阔,完成自己的使命、天职以及愿望就可以了。人最终是跟知行合一的更高版本的自己有所交代。李白如此,厉教授也如此。


参考文献:

1. 刘玉铭、刘伟编著:《听厉以宁教授讲诗词》,京华出版社2007年;

2. 张大春:《大唐李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

3. 厉以宁:《非均衡的中国经济》,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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