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作者:吴寻,编辑:温丽虹,头图来自电影《汉娜·阿伦特》
戴安娜·阿西尔是一位活过百岁的独身女性,她一生未婚,不是谁的妻子,也不是谁的母亲。对于这些她不感到遗憾,觉得自己拥有了完整的自我,人到暮年依然迸发出生命的激情。
76岁退休后,她开始写作、画画、搞园艺,89岁写出《暮色将尽》这本女性文学回忆录。书中,她展现了一种豁达的晚年生活态度。阿西尔的一生,是一个独身至101岁的女性生活样本。
一位独身女性的晚年
89岁的独身女士戴安娜·阿西尔退休后独居在伦敦,渴望一种欢腾的生活。清晨,她常从卧室看到外面有五六只活泼的哈巴狗四处溜达,这有些刺痛她。她也很想养一只哈巴狗,但碍于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出门遛狗变成了一件辛苦的事,过程中步履蹒跚的自己也会成为小狗的负担。
饱经岁月让她对动物富有同理心。家里有一只和她同样年迈的狗,除了每天给它喂些狗粮,阿西尔对它已别无所求。
从步入晚年开始,阿西尔偶尔也要应对衰老带来的怅然。她租住在表妹的房子里,前后都有花园,她热爱在花园里搞园艺,营造出具有诗意的生活环境。有一次她打电话订购了一棵树蕨,准备栽在花园里,打开包裹,看到里面放着一个三英寸大小的罐子,树蕨上四片脆弱的小叶子刚冒出头来,完全不同于她在照片上看到的大树。
新生命反衬出她的暮色,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已不大有希望看到它长成照片上大树的模样。
图 | 出自电影《莫娣》
戴安娜·阿西尔是伦敦一家出版社的文学编辑,人生的五十多年都奉献在了文学编辑事业上。在文学繁荣兴盛的上个世纪,像她这样的女性编辑少之又少。她挖掘和引进了波伏娃、菲利普罗斯、奈保尔、厄普代克等知名作家,与他们建立密切合作,在行业里成就卓然。
阿西尔一生坚持独身主义,没有结婚,也没孩子。
她的晚年生活不凄苦,一些灿烂的色彩被装扮起来。七十多岁的时候她还在上班,每逢周末就在花园里劳作。修剪树枝,锄掉野草,在一块泥土上种三四株小植物。她喜欢把手插入泥土中,将树根整理打散,让植物舒舒服服。做这些事能让她清晰地感知到自我,身体达到奇妙的放松,尽管过程中骨头会犯疼。
花园逐渐变得绚丽多姿。可随着年岁增加,很多活阿西尔的体力已无法应对,84岁这年,她不得不请园艺公司的人每两周上门来整理一次。这比不了自己动手带来的趣味,但夏天的夜晚坐在花园里,她同样能感到身心备受抚慰。
年至七旬以后,阿西尔还需要接受性事消退的事实。这件事曾占据她人生的中心位置。关于性,年轻时阿西尔认为它对男性和女性意味着不同的东西。“男人实施性行为后转身就走,女人每次性行为都蕴含着改变她一生命运的潜力。”后者必须以自己的身体构建、孕育生命,不管自己是否喜欢。
一生未婚的阿西尔,身边一直有爱侣陪伴。面对熟悉的爱侣,她身体不再有战栗的回应,起初还假装有感觉,偶尔确实能成功达到目的。可她知道,真实的感觉已经一去不复返,那些场景让她觉得单调又可笑,此后对性的渴望也逐渐退却。
阿西尔一向不喜欢孩子,唯独在43岁那年,她对生孩子突然怀有巨大的激情。本质上是她对何为女性完整性认识的一次动摇。一向认为自己缺乏母性的她,这一年内心深处埋藏着的某种东西苏醒:“如果你现在还不生个孩子,你永远都不可能再生了,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我都要给你一个。”她用第二人称与自己对话,而非某个男人。
此后与爱侣在一起时,她开始有意疏忽避孕措施,也成功怀孕。前二十多年她有过数次怀孕经历,都义无反顾地流了产,这次成功怀孕,她开始用各种理由搪塞自己不做流产。想到真要把孩子生出来,在回顾自己贫瘠的人生历程中体验到一种令人兴奋的完整的快乐。
43岁正是阿西尔认为最健康的生命阶段,可还是没能阻止意外流产的发生,险些失去性命。赶到医院时她已经命悬一线,躺在自己流出的血泊里,意识缩小到仅能感知担架的范围。她听到一个男人说:“打电话给他,让他跑快点。”另一个人说:“她快不行了。”很多只手把她抬下担架,医生准备为她做刮宫手术,麻醉剂令她陷入昏迷状态。
未能如愿生下孩子的幻灭感并没持续多久,反而被另一种感受替代。醒来后她的肚子已不再流血,身体上所有的不适都烟消云散,一阵欣喜之感汹涌地笼罩着她。“我还活着,我感受到完整的自己,而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没有孩子的女性同样可以拥有完整的自我,她经历流产后得出这个结论。
践行一种女性主义
前不久,日本女性主义学者上野千鹤子与北大女生对谈时说,她对婚姻不感兴趣,对男人还是喜欢的。阿西尔同样如此,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她就践行着一种只结交男友绝不结婚的理念,即便在当时的英国社会,这也颇为先锋。
饶是膝下无儿无女,也没孙辈承欢,阿西尔的晚年生活并不缺少热闹。
没有儿孙,她发现周围常有填补此类角色的人。阿西尔天生不具有很强的占有欲,对婚姻以外的开方式关系能够接受,曾和剧作家巴里以及演员萨莉维持一种新式“三角家庭”的关系。后来萨莉与一个聪明的年轻人结婚,三人的感情依然如同家人一般。
这种开放式关系,与法国作家西蒙娜·波伏娃和萨特颇为相像。1953年,波伏娃的《第二性》被译成英文,掀起女性主义风潮。阿西尔是波伏娃在英国的编辑,两人关系友好。
在女性主义方面,波伏娃扛起女性主义的旗帜,而阿西尔是第一批接受女性主义理论洗礼的人。虽不是积极的呼喊者,在公共视野之外,她是个理性且勇敢的践行者,坚决选择不婚,始终保持独立自主的个人生活,不依赖于任何人。
图 | 年轻时的阿西尔
“对女性来说,有选项是件很重要的事。”上野千鹤子说。难得的是,阿西尔从年轻到晚年,持续感受并更新着一系列认知。
晚年的时候,阿西尔反省自己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曾陷入一个极端:对孩子颇为冷酷。表妹芭芭拉四十多岁成家,生了三个孩子后就和丈夫分了手,她凭一己之力承担抚养孩子们的责任。芭芭拉无疑是两性关系中的受害者,真正有错的是那个男人,但阿西尔自认那时对表妹遇到的困难视若无睹,认为她为了孩子失去自我。回忆起这件事,阿西尔觉得羞愧难当。
年龄赋予阿西尔认清事物本质的眼光,更尊重女性自我的选择,不会把自己的不婚主义强加于年轻人身上,也不会给年轻的女性设置诸如不生孩子等条框。她吃惊于婚后的萨莉变得那么不同。在晚年的阿西尔看来,婚前萨莉不怎么喜欢孩子,可有了孩子之后,她立刻就充满令人惊叹的完整母性,也并未因此失去自我。
萨莉的第一个孩子三岁时还找妈妈吃奶,一直吃到她同意把妈妈的胸脯让给小弟弟为止。萨莉十分乐意这样做。对于外界不同的声音:“会把你拴死,会让你身材走形,会让孩子产生病态的依恋。”萨莉统统不理。两个孩子最终成长为非常自信独立的人,阿西尔对此感到欣慰。
阿西尔喜欢与年轻人接触,身边除了萨莉的孩子,还有侄儿、侄女、侄孙儿、侄孙女常来拜访她,她为自己能与这些年轻人相处感到幸运。和他们相处就像照一面镜子,足以抵消老年生活中令人不快的因素,让她摆脱由衰老带来的悲观。
阅读、写作、园艺、画画是阿西尔打发晚年生活的主要手段。她阅读盖斯凯尔夫人(19世纪英国著名女作家)的传记,发现盖斯凯尔夫人精力十分充沛,她不仅接受婚姻,成为了母亲,还保持着往常写作的工作习惯。盖斯凯尔夫人采用的方法是躲避。她可以在非常忙碌的生活中找到一块属于自己的空间,进行写作。
从盖斯凯尔夫人的经历,阿西尔意识到生活处处有可以活动的缝隙。一定程度上来说,只要具备能力,女性可以在极其有限的空间里全神贯注于自己想做的事。
76岁从编辑岗位退休后,她开始握笔写自己的东西。89岁这年,她写出了回忆录《暮色将尽》,许多读者从中读到了一个独身女性晚年细腻生活的样本。
在《暮色将尽》中,阿西尔极尽坦诚地表露出一个独立女性的晚年生活。与剧作家巴里走到一起,她认为仅仅是因为喜欢,身体上彼此吸引,完全没有结婚的念头。他们维持着一种快乐但不相互索取的关系,长达四十多年。
多年后她意识到,尽管没有婚姻契约的保护,自己在巴里身边充当的角色已经形同妻子。
年迈的巴里前列腺出现问题,她拨通急救电话,把他送到医院。她没有质疑自己是否有责任照顾他,内心深处迸发出应该照顾他的念头,轻松接受这个事实后连她自己都被吓到了。有一次巴里住院期间便秘,伺候他上厕所时,她像个职业护士一样在厕所忙活,没有畏惧和厌恶。她惊诧于自己没刻意努力就做到了这些。
婚姻不是两个人长久相伴的唯一形式,爱才是。在照顾巴里的过程中,阿西尔思考为什么两个人能够坚持彼此照顾。她给出一个答案:“对我来说,从爱里生长出来的责任和义务,看起来如此不同,却也是同一个东西的不同部分。”
意外收获
发现自己有写作能力,是阿西尔晚年生活里最大的意外收获。“如果有人在我七十多岁时告诉我,说我还能再写一本书,我一定觉得他们疯了。”退休后她开始写回忆录和小说,一种井喷式的创作欲突然苏醒,在人生最后二十多年里连续出版多本书。
图 | 阿西尔正接受采访
写作过程中,她体验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享受和欣喜。很长一段时间,阿西尔都觉得自己生活得非常失败。书籍的出版让她获得一定的声誉,再回头看时,已经完全不是当初想的那回事。
阿西尔的晚年记录,有相当一部分已经不拘泥于女性主义的框架。她对晚年的一些细致体会和观察,对所有年轻人都有借鉴意义,超越性别。
年龄有时会把人的性格磨砺出一种钝感。她过去的编辑工作偶尔需要在公众面前说话,因为社恐而害怕,她会提前就把要说的东西印好,到时候读出来。这样的经历对她来说是残酷的考验。现在她已然摆脱那些束缚,能够坦然地面对其他作家侃侃而谈。
八十多岁的她还在坚持开车。过了八十岁,她的脚底板变得越来越薄,走路超过一百码就脚痛。开车是她获得快乐的源泉,也获得行动上的自由。不过因为一次车祸,她把这样的危险活动彻底戒掉了。
人到了一定年纪,不得不面对身边人一个个离世的事实。近两年阿西尔一直照顾老朋友南·泰勒,直到她最近过世。她是全力帮泰勒的朋友之一,照顾她持续了两年左右,虽然没有全职在场。她们展现出一种独身女性互助的养老模式。
时年89岁的阿西尔很少担心死亡的来临。“人一旦年过八十,就没理由抱怨死得太早。”她唯一担心的是必须忍受身体逐渐失灵。经验告诉她如果病痛折磨必须来临,有女儿在场安慰就会稍微轻松一点。
这个经验是作为女儿的她在照顾晚年的母亲过程中得来的。
阿西尔七十岁时,母亲九十二岁,她耳朵完全失聪,一只眼瞎了,患有严重的关节炎、眩晕和心绞痛。如果不陪母亲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程,她会感到深深的罪恶感。此时距离她退休还有6年,她在伦敦没有自己的住所,也没有足够的积蓄为母亲请全职看护。她有个同龄的老朋友今年去世,一样没有女儿,但她很有钱,不仅请了看护在家,还请了相当好的家庭护士。是金钱赋予了死亡以体面。
贫穷的阿西尔决定一周回去四天陪母亲,剩余三天开车或坐火车返回伦敦工作。这是个独身女性照顾独居老人的组合,对阿西尔来说需要坚韧的毅力,以克服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崩溃的瞬间。
与被痛缠身的母亲一起生活,她仿佛望见了自己的未来。一些焦虑愈演愈烈。阿西尔得去买适合她的食物,为母亲下厨,按照她的指令在花园工作,不可以听音乐,因为她的助听器会把音乐声变得很怪。而且只能说她感兴趣的话题。母亲的身体状况不太稳定,有时她脸色发灰,需要静静地塞一片“救心丸”在舌头下含着。母亲把药片放在客厅、厨房、卧室、浴室等各个位置,这样不管在哪犯眩晕,都能不太费力就摸到药片。
眼看着母亲一天天被眩晕打倒,死亡正悄然而至。“我不怕死亡,只是怕死亡的过程。”母亲说。这话让她感到恐惧,尤其当死亡近在眼前时。她常在午夜惊醒,不安啃噬着她的神经,几乎无法再次入眠。计划实施了一年她已经身心疲惫,回伦敦上班的路上脚不听使唤,脾气变得很坏,毫无道理的落泪,体重长到八十公斤,血压严重升高。
在医生的建议下她决定休息一段时间,从津巴布韦回来的姐姐代替她照顾母亲五周。她在伦敦自己的床上安心睡了一个礼拜,参加健康诊所为期一周的减肥疗程,直到体重恢复,血压回归正常。此后她决定不再雷打不动地执行原计划,而是调整成每隔两周给自己在伦敦留一个周末。
母亲最终在96岁到来之前离世,好在没有遭受多大的痛苦。
关于死亡,阿西尔的文字中透露着理性的探讨。她认为死亡是生命里最常见的事情,尤其不认同作家亨利詹姆斯死前所说“死亡是卓越的”这种说法。
她把英国著名女性主义作家简·里斯(代表作《藻海无边》)当作反面教材。简·里斯比阿西尔大二十多岁,常常表达逃避衰老的想法,认为衰老会让她的生活变得悲痛凄惨。里斯宣称要把自己灰白的头发染成鲜红,人生最后几年靠安眠药入睡,抽屉里预备好了自杀的药包。这药后来没用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埃利亚斯·卡内蒂(代表作《人的疆域》)与亨利詹姆斯相似,他身上有种男性作家的狂妄,直接宣称自己拒绝死亡。这让作为他编辑的阿西尔无法忍受,并对其充满胡言乱语的著作痛斥一番。
与母亲相比,没有孩子的阿西尔认为自己临终前会缺少一部分陪伴。假如没有43岁那年的意外流产事件,孩子顺利生了下来,阿西尔认为自己很可能也会是个完美的母亲。但对于没有孩子这件事,她依旧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阿西尔家族有长寿基因,家族成员基本都活到了九十岁以上,且离世时都未长期遭受痛苦。阿西尔生前唯一的愿望是自己能够继承这些。事实上,阿西尔的生命长度跨越了一个世纪。《暮色将尽》写完的十多年后,她于2019年1月在伦敦一家临终关怀医院离世,享年10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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