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辉尝好吃(ID:YeMmY2021),作者:林卫辉,原文标题:《番薯》,头图来自:《风味人间》
《风味人间4·谷物星球》第五集《薯芋新天地》,讲到了番薯,这勾起了我的番薯记忆。
我生长在海岛,这个岛还叫海山岛,顾名思义,除了海就是山,耕地少得可怜。公社化的时候,为了解决粮食不足,各个生产队大力种植产量高的番薯。
那时各家各户没有土地,连生产工具也都是生产队的。生产队长每天负责把劳动力组织起来,安排生产,大家懒洋洋的,出工不出力,水稻因为要适时灌溉、施肥、除草,大家都不用心,亩产只有四、五百斤,交了公粮,分到每人头上就只有几十斤了,不种产量更高的番薯,那只有饿死的份。
番薯产量高,这只是它得到推广的原因之一。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它不需要怎么打理,这在“做又是三十六,不做又是三十六”的大集体年代,野蛮生长、靠天吃饭的番薯,虽然没人怎么理它,它也基本上可以生长、结果。当番薯叶和番薯藤慢慢干枯的时候,地下的番薯就可以收成了。
生产队组织大家,有人拿锄头,有人挑着竹框,浩浩荡荡走向番薯地,一锄头一去,大大小小的番薯悉数给揪了出来,有的还被锄头一刀两断。即便是如此野蛮生长的番薯,亩产也是动辄几千斤,除了留点给生产队的牛吃之外,其他的就可以分到各家各户了。
生产队种番薯,只求产量,不求质量,能解决肚子问题才是关键,至于好不好吃,生产队不会管。印象中产量最高的是“俄北种”,一个番薯可以有两三斤重,就如俄罗斯人和北方人一样长得块头大,因而得名。这种番薯水分含量高,吃起来味道寡淡,大家看到了都发愁,但这是主打品种。
好一点的品种有“乌骨企龙”,淀粉含量高一些,花青素含量也高,肉里有些紫色,潮汕话就叫它“乌骨”,长的是长条形,还竖着长,所以又说它是“企龙”,站着的龙。这种番薯又香又粉,但产量比“俄北种”低很多,只种一小部分。
还有一个不错的品种,叫“红心沙劳越”,肉是红色的,现在知道是富含红萝卜素。Sarawak是马来西亚的一个州,估计这个品种是从马来西亚引进来的,很甜,也有点粉,但产量也不高,生产队偶尔种一点,当作是一种调剂。有一个名优品种叫“土力”,这两种好一点的番薯都会被先消灭掉。
生产队分番薯,既按人口,也按工分,每家每户分上千斤番薯,家家户户都在墙角围一圈放番薯,实在没地方放,床底下也堆满。番薯不耐储存,大概一个月后就会有些番薯开始腐烂,还会互相传染,我小时候的任务之一是从番薯堆里找出烂番薯,把这些烂番薯腐烂部分削掉,其他的还可以吃,但吃烂番薯的速度永远赶不上番薯烂的速度,于是,从番薯收成一个月后到下一批番薯收成,大家都在吃烂番薯。
印象中,每个家庭都缺大米,但不缺番薯,潮汕话“会乘不会除,插米换番薯”,说的是打错算盘,居然用米跟别人换番薯,可见大米之珍贵,番薯之普通。那时候一日三餐,番薯都是主角,早餐是番薯汤、中午是“熻”(音[hib4],成锅焖煮)番薯,晚上是煮番薯糜,终于见到了大米,潮汕人的晚餐是一天当中最被重视的,有限的米和番薯煮成番薯粥,就已经是对一天辛苦劳作的奖赏。
每天这样吃番薯太乏味,怎么也得变点花样。有一种方法叫“搭”(音[dah4])番薯,将番薯切成厚片,大锅中间放水,以防烧坏锅,切成片的番薯沾着锅边贴着烤熟,这样做出来的番薯焦黄可口。“煏”(音[beg4])番薯,柴火灶煮番薯粥,将番薯放在“灶空”里让残余的灰烬烤熟,这与现在城市里的烤红薯一样。
更高级的吃法是一帮玩伴相约在户外“䃭”(音[gam2])番薯 ,在野外田地里,挖出一个土灶,把土块垒成一个金字塔,潮汕话称之为“塗窑”,找来野草树枝,将土块烧得通红,熄火后把番薯投进土灶中,烧红的土块用木棍打碎,覆盖在番薯上面,再覆盖上一层沙土保温,番薯埋在中间,一个小时左右就焖熟了,这样做出来的番薯,已经赋予了娱乐成分,大家公认是最好吃的。
烹饪方式的改变,实质上是让番薯淀粉在不同温度下糊化程度不一样,从而影响了番薯的口感、质地和味道。番薯的不同切法,也会对上述因素产生影响。
熻、煏、䃭,用的是整个番薯,而煮番薯汤和番薯粥,则采用滚刀块,“搭”则是切片,目的都是让番薯尽快熟。更讲究的刀法是用刨丝器“番薯屉”将番薯刨成丝,特别是水分多的“俄北种”,变成番薯丝后,里面的水分与外面的水分充分交融,原本令人讨厌的质地被掩盖,也就感觉没那么难吃了。
尽管变着戏法吃番薯,但万变不离其宗,吃到肚子里终归还是番薯。番薯富含淀粉,到了肚子里就被分解为糖分,为了分解淀粉,胃就需要产生更多的胃酸,这就容易产生反流、胃酸过多,胃不好的人呕酸水、肚子疼是经常的事。
肚子疼或呕酸水是个人的事,但番薯吃多了总放屁,则影响大了去了。由于摄入过多的番薯,番薯含有大量的植物淀粉和膳食纤维,淀粉被肠道内的细菌发酵会产生气体,且大量的膳食纤维不容易被消化、吸收,会刺激肠胃蠕动,增加放屁或者排便次数。另外,番薯中有一种氧化酶,会在人体的肠道中产生一定量的二氧化碳气体,引起胃胀、打嗝,也会引起放屁多。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上述番薯的做法,都是为了填饱肚子,与美食实在扯不上关系,善于“粗菜精做”的潮汕人,当然会有办法将它们变成美食:将番薯用擂钵、“维粉桶”等工具捣碎,加水搅拌,淀粉就释放到水里,经过纱布过滤,番薯的纤维与淀粉分离,淀粉水澄清后倒掉水,就剩下淀粉浆,晒干后就成为番薯粉,用来做蚝烙、番薯丸、番薯馃,那就是潮汕美食;选用品种好的番薯,在糖浆里熬,这就是炣烧番薯,现在被错写成“糕烧番薯”。
将番薯切条状油炸,白糖熬至起沙,放炸过的番薯进去,就是反沙番薯,这是响当当的潮汕甜品;选取番薯嫩叶榨汁,与鸡汤混煮,就是潮汕名菜“护国菜”,虽然胡扯一通与南宋皇朝搭上关系完全不靠谱,但美味却是无可争辩。
这些做法高大上,需要耗糖耗油耗鸡汤,困难年代想都不敢想,与普通潮汕人的生活距离太远,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但在家里做这些菜太复杂了,想吃这些菜,还是得到餐馆。
番薯从明朝传入我国就以产量高而受欢迎,现在更是培育出质量好且产量不错的番薯品种,做为健康食品也大受欢迎,可我每每看到番薯,却总提不起兴趣,小时候吃的太多了,现在看到番薯,胃里的酸水都忍不住往外冒。“汝之蜜糖,彼之砒霜”,食物往往就是如此,各人可以有不同的爱好,同一种声音,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
公社化导致农民生产没有了积极性,连种番薯都种只有产量没有质量的“俄北种”,1978年后,实行包产到户,农民积极性被调动起来,粮食产量翻倍提高,各种名优番薯品种也就冒了出来。
根据2022年世界粮农组织公布的数据,全球番薯产量约为9180万吨,中国就产了5179万吨,占据全球番薯产量第一的位置。
土地还是那些土地,解放生产力,勤劳的中国人自然会想办法解决自己的肚子问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辉尝好吃(ID:YeMmY2021),作者:林卫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