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随水文存(ID:ssmoshes),作者:随水,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本文发布之前,已请李硕本人过目,并征得了他的同意。)
我最早知道李硕是通过子非鱼。
说起来,我们国内混迹于跨喜马拉雅地区的这帮人圈子很小,大家基本上都互相认识或知道。子非鱼是资深跨喜马拉雅地区徒步领队,可能是全中国最熟悉、最深入跨喜马拉雅地区的人,并且对当地的历史、社会、人文也颇有涉猎。我2020年刚开始写“拉达克往事”系列的时候,不像后来那么严谨,有不少写错的地方,见多识广的子非鱼来帮我抓虫,于是就认识了他。
2020年9月某次跟子非鱼聊天的时候,他说起有个“西域李硕”,也经常混迹于跨喜马拉雅地区和大藏区,乃是我们的同道中人。于是我专门去了解了一下李硕其人,发现《孔子大历史》的作者原来就是他——这本书我是知道的,但作者名字以前并没有用心去记过。随后我又在豆瓣上找到了他的印度游记以及其他一些随笔散文,他游记中的大部分地方我都很熟悉,读起来历历在目,非常有代入感。我得说李硕作为专业作家文笔水准就是不一样,把很容易变得流水账的游记写得跌宕起伏妙趣横生,让人如同追剧一样不忍释卷。
李硕主要活跃在豆瓣上,他的游记散文不会直接显示在个人主页上,需要通过“日记”分页点进去才能看到
时隔半年后的2021年4月,李硕本尊居然也来我公众号上留言了,于是跟他接上了头。他说他其实已经关注我了一阵子,还曾把我的文章推荐给图书编辑,看看有没有可能集结出版,但编辑觉得题材太敏感,于是只好作罢。我早些时候写过一篇《“每个在印度的中国人都是潜在的间谍”》,他通过那篇文章,把2018年在拉达克旅行时的一些见闻跟我的故事串联了起来——我们遇到过同一个当地情报部门的人,认识同一个旅店老板;他从当地人那里听说了拉达克姑娘嫁给中国人的故事……反正吧,咱们一聊就发现彼此交集特别多,用李硕的话来讲叫作各种“拐弯抹角的交情”——谁让咱们这个圈子就这么小呢!
写公众号之后,我认识了很多对南亚以及跨喜马拉雅地区感兴趣的朋友,然而真正能够一见如故交浅言深的,还是诸如李硕、林泉、半斤这样的民间学者。我们之间最大的共同点在于——不满足于纸上谈兵,愿意不辞辛劳地跋山涉水,去实地行走进行田野调查,去感受、去洞见、去发现;驱使我们这样做的并非功名利禄,而是发自内心的对那片土地以及历史文化的热爱。
回国后的2022年3月,我带我太太去了一趟四川(详见《藏历新年甘孜闯关记》)。成都作为国内南亚研究的重要基地,有很多当地朋友都想见我,无奈我时间精力有限,实在无法一一面基,因此当时都没敢告诉大家我在成都。那些写公众号之后才认识、从未谋面过的朋友中,我唯独想见一见李硕,于是主动联系了他,在我离开成都的前一天跟他约见了一面。
那次见面的地点是在林泉的工作室,李硕2018年在拉达克呆了一个月,林泉夫妇也是资深拉达克爱好者,大家聚在一起相谈甚欢,聊了很多关于拉达克的事情,当然也聊了些家长里短。我得知李硕之前在新疆大学任教,2020年前后由于女儿出生才搬来了成都,现在住在他太太家。离开新疆之际他辞去大学的工作,从此成为了一名“无业游民”,靠之前出书的版税度日。我问起他今后的打算,他跟我坦言说,自己的书卖得也不算特别好,靠写书可能养不活自己,接下去还是打算回学校教书。
然后他又说起自己最近这两年在写一本新书,看了好多关于活人殉葬的材料,感觉自己心理状态出了点问题,整个人都有点抑郁了……这事儿我之前在《生而为人,我很惭愧——〈高加索列国志〉后记》一文中提过一嘴,正是那次跟李硕面基时他告诉我的。
李硕那天带了一本他自己的新书《俄国征服中亚战记》送给我——坦白跟大家说,其实我还没怎么好好读过李硕写的书,对他文字的认识主要是通过他在豆瓣上的日记。并不是不想读他的书,实在是没时间——我自己平时写文章需要阅读大量的参考文献,好多本藏文化、印度文化、宗教文化相关的书都还积压着来不及看。李硕已经出版的那几本书总体而言跟我的研究相关性不大,阅读优先级没那么高,因此一直没抽空看。
从他的著作书目来看,感觉他的研究跨度非常大——孔子、中亚、南北朝、夏商周……教我叹为观止。毕竟人家是学霸出身,正儿八经的北大文学学士、清华历史博士,自然要比我这种半路出家的非科班二把刀强多了。我知道他的某些史学观点存在争议,但要知道历史这门学科本来就是由争议构成和推动的,就连司马迁的《史记》都能找出一大堆争议来,假如一切都是确凿无疑的、完全提不出有争议的新观点来,那还要历史这门学科干嘛?
尽管李硕的学术水平令我望尘莫及,但我跟李硕却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我们这两个“中年上岸的浪子”不但三观相近、爱好相似,热爱自由的性格也十分相像,甚至连选择的生活都差不多。我们许多类似的观点,都是通过实地考察、跟当地底层民众长期深入的接触得出的。李硕在新疆任教的那些年,有着丰富的田野调查经历,对藏区也有独特的情结。我们有些关于宗教、文化、民族、人性的见解,都已经褪去了田园幻想的底色,理性到近乎冷酷……看过世界丑陋的真相,却依然热爱着这个世界——便足以令我俩惺惺相惜。
我最近正在读以及准备要读的一部分书。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所以实在是还没空看李硕的书
我跟李硕经常会有云端互动
李硕说起我的故事,甚至比我自己说起来更有趣,这便是他讲故事的深厚功力
从成都回来刚过一周,有个朋友转发了一篇名为《周灭商与华夏新生》的文章给我。我当时就被这篇文章的内容震撼到了,一边读一边想,这作者是个什么样的奇人啊?大白话写历史的文笔,比当年明月还牛逼;同时资料的考证和研究也超级硬核,连甲骨文都懂……最后一看作者叫李硕。我一开始以为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李硕,再去仔细考究一番,发现居然就是我上个星期刚见过的李硕。
找李硕一聊,才知道这是他的一篇旧文,2012年便已发表在《读库1205》刊物上,后来被无数平台转载到了网络。他最近这两年所做的,正是把这篇文章写成了一本书;而他的抑郁问题,也正是在通过各种考古证据还原古代人祭的“凶杀现场”时造成的……这本旷世奇书便是后来石破天惊的《翦商》。
那会儿《翦商》一书的出版事宜还在跟出版社谈着,李硕完全不把我当外人,直接把尚未出版的完整书稿电子版发给我一睹为快。书稿原名叫《夏商周:人祭文明与华夏新生》——能够骄傲地说一句,我应该是最早读过《翦商》的几个人;但也不得不惭愧地说,我当时只是挑感兴趣的章节看了一下,没读完。
《翦商》的前世是这篇2012年发表在《读库1205》的小文
十年后原来的这篇小文脱胎换骨成为巨作
2022年10月《翦商》得以付梓,反响之热烈超乎我的想象,迅速成为了历史类图书爆款。《翦商》的火爆估计连李硕自己也没想到,毕竟半年前他写完《翦商》的时候,还觉得光靠写书没法儿养家糊口,得要另谋生路。《翦商》的成功开启了“李硕中国史”系列,按照创作计划接下去他还要继续写秦汉。有了《翦商》树立起的口碑,靠写书来养家糊口应该是不成问题了。我为李硕感到很高兴,更高兴的是现在大家都还愿意看长篇历史类著作,毕竟我也算是半个历史题材写作者。
李硕是个脚头闲不住的人,2022年憋了一年没怎么出门,今年年初国内刚开放,他就跑去了巴基斯坦搞田野调查。李硕在巴基斯坦期间基本上每天都要发好几条朋友圈直播,一天不落,并且同步发在微博、豆瓣上。2月19号那天下午突然有一个读者在公众号上连着发了三条同样的消息给我,很着急地表示李硕在巴基斯坦失联了,问我有没有办法联系到他。我看到这个读者消息时已经19号晚上了,于是点开李硕的朋友圈看了一下,看到他果然2月18号没发过朋友圈,但2月19号晚上专门发了条朋友圈回应“失联”之事:
“平安依赖也病,两天不发朋友圈,就被关心成绑了死了的……其实这么出来跑的人,是不在乎命的,知我者不必操心。”
我大概就属于李硕所说的那个“知我者”吧,我去过巴基斯坦,也经常会在旅途中失联,我当时觉得在巴基斯坦失联个一天两天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李硕已经“官方回应”过了“失联”一事,我自然也就没再去回复公众号上那个读者,甚至还觉得Ta有点小题大做。
李硕在巴基斯坦失联,马上有人来我这里询问,可见有非常多的人关心他
李硕本人对“失联”的回应
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位读者并没有小题大做,李硕是真的出事了。
“失联”事件后没多久,李硕似乎就回了国,朋友圈又恢复到了原来有一搭没一搭的更新。然而毫无预兆地,3月15号那天李硕突然在朋友圈上公布了一段“遗言”,宣布自己病危将死,还把后事交代了一番。
那段“遗言”的内容,各大媒体都转发过,相信不少读者已经看过了。我这才意识到,李硕2月18号那天的失联是因为在巴基斯坦突然发病,抢救了四天才得以还魂,19号那条“回应”只是为了不让亲友担心。通过那段“遗言”,看起来他的病不但来势汹汹,而且似乎只有死路一条,完全放弃了治疗,直接就已经在安排后事了……
很多人应该已经看到这段“遗言”了
我确信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李硕肯定已经做过了充分的检查、复查,去不同医院咨询过了不同的医生,确定了没有任何康复的可能性,才会发这样一条朋友圈。但我实在是想不出,在医学科技如此昌明的当代,是什么样一种可怕的疾病会让一个正值壮年、上个月还在长途旅行的人突然就只能坐以待毙,甚至一切医疗手段都无济于事。
因此尽管李硕让大家不要去问候他,我还是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去问了他一下,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他回了三个字——胆管癌。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说这种癌症——别说是“胆管癌”了,就连“胆管”这个器官估计很多人也没听过。为了不打扰李硕最后的时光,我没有详细询问他的病情,自己去查了一下相关资料。
我一个学医的朋友告诉我,胆管癌跟胰腺癌一样,都被称为“癌症之王”,癌细胞生根发芽之际往往悄无声息,一旦凶相毕露便直接夺人性命,确诊患者的五年存活率只有5%(乔布斯就是胰腺癌,但他发现得早,存活长达8年)。
鉴于胆管这个器官大多数人都不熟悉,我先简单科普一下。胆管紧挨着胰腺,连接了肝脏、胆囊、小肠等器官,主要作用是给肠道输送肝脏分泌的胆汁。胆汁中既包含了能够帮助肠道消化吸收的消化液,也包含了胆红素这种红血球代谢产生的人体代谢废物;我们拉的粑粑之所以是黄色的,便是来自于胆汁中的胆红素。
胆管癌说白了就是胆管出现了恶性增生病变。由于胆管不是一个常规的功能性脏器,癌症初期通常不会有症状;等到出现症状——即胆管阻塞的时候,往往都已经到了癌症晚期,难以医治且快速致死。别的癌症或许能通过切除肿瘤来续命,但除了一些早期发现的病例之外,大部分胆管癌连切都没法切——一切的话可能得把整个肝脏都得切掉,就好像树干坏死了树冠也保不住。只有少数符合特定条件的病人能够通过肝脏移植来续命,可就算切除了肿瘤或者移植了肝脏,术后五年存活率也只有五成。
更要命的是,胆管是人体循环系统的一部分,癌细胞极易发生远端转移——也就是往全身扩散,所以在无法根除胆管癌细胞病灶的情况下,就算积极救治,化疗放疗一起上,通常也作用不大,还不如放弃治疗少受罪。
这应该便是李硕所说的——“一切医疗手段都已经失去了作用”。
仔细放大看李硕躺在病床上拍的那张照片,会发现他虽然面带微笑,眼睛和面色却发黄——这正是胆红素无法通过胆管代谢从而导致的黄疸。从李硕放弃治疗的声明来看,很可能发病确诊的时候癌细胞就已经侵入到了胆总管或者肝脏,做不了手术——这种情况等于被宣判了死刑,因为无法切除肿瘤的胆管癌患者死亡率是100%。胆管癌通常都发展得非常迅速,我不知道他还剩多少时日,但恐怕不会太多,据统计像他这种情况的患者平均存活时间少于6个月,康复更是不切实际的奢谈……我跟大家一样希望有奇迹,但我没法儿这样骗自己。
原本还打算下次去成都的时候再找李硕一叙,谁能想到去年三月的初见便成了永别……由一位好友在他活着的时候亲口告诉你他将死的讯息,无疑是种从未有过、非常奇怪的感觉。我好几次在微信对话框里打了很多字,最终却没有发给他,一来怕占用他宝贵的最后的心力,他得分神来处理这些信息;二来面对一个时日无多的人,会觉得与他之间有种深度的不平等,很多话都说不出口——有些话的意义对于普通人和对于一个已经被判了“死刑”的人是完全不同的。总之,得知李硕的这一遽变,除了震惊、难过、遗憾之外,也带给我特别多的深思。
首先,我跟李硕之间,有着太多相似性,我很容易就会把自己投射到他身上,使得我特别能够共情他——我们都靠写字为生,都通过云游四方来汲取营养,都是“平生没房没车不着家的无赖汉”,都很晚才浪子回头当上父亲,李硕的女儿只比馒头大一点点……他今年46岁而我42岁,谁敢说我就一定不会在四十多岁的某一天突然因为某种缘故倒下呢?假如我处于他的境地,能否像他这样依然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进行自我调侃呢?我又能给家庭留下些什么呢?
我并不觉得提前思考这些问题有什么“不吉利”,学会直面死亡恰恰是一门很重要的“人生功课”,因为我们每个人迟早都要面对——无论是作为“当事人”还是旁观者。李硕显然是思考过这些问题的人——或者说他至少在最近这一个月里思考了很多,因此才能这般“从容赴死”。换一个角度想想,能够在临终前有那么一段时光供自己安排后事,其实也是一种很大的福报。
其次,死亡这种事情对于不相信彼岸、不相信来世的无神论者而言,真的十分残酷。假如我们都是某种宗教信徒,相信有一天能在彼岸重逢,或者相信前缘将在来生再续,无疑会好受得多。但作为无神论者,人死便是灰飞烟灭,连个自己骗自己的念想都没有。李硕将死的事实真的很难让人接受——我将再也没有办法与他这个有趣的头脑进行交流,他脑中所有未写成文字的灵光都将随他而逝——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也永远不会再出现。
李硕在“遗言”的最后一段说:“我有欢喜,也有遗憾在这里。从此,我可以永远的等下去,看那遗憾变成圆满。我相信。”——但我并不确定他是真的相信,还只是为了安慰我们这些惊惶失措的生者。
一想到今后再也看不到李硕的新作,着实令人扼腕;再想到他年幼的女儿将失去父亲,更是令人叹息……然而往好了想,李硕至少留下了不少文字印记。尽管那可能只是他所思所想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但比起那些什么都没留下的人,终究聊胜于无不是吗?他至少可以继续活在他的书里、文字里;读他游记的时候,依然能够感到他似乎在面对面向你讲述那些路上的故事……最重要的是将来有一天他的女儿也能读到这些文字,重现她父亲曾经鲜活的生命和心灵历程。
我这个人,没什么著书立说扬名立万的野心,很多时候絮絮叨叨写下文字只是为了记录当下。当我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更加重视这种记录。比方说我在印度集中营里用手机写下12万字的《集中营六记》时,心里想的正是为了让馒头长大之后能够知道这段“旧事”的来龙去脉;只有在当时用文字和图片记录下来,才能最大程度上避免记忆随着时间褪色。试想若干年后,我的孩子们能够完整了解到“老爸老妈浪漫史”(How I met your mother)以及他们自己“成长的烦恼”(Growing Pains),这对于他们的人格健全,一定能够起到非常积极的作用。
凡人终有一死,将思想用文字的形式留下,其实也算是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不朽”。李硕也好,随水也好,我们活着时候写下的这些文字,大概率将来会成为某个人工智能的语料集;随着被语料集所吸纳,我们的见闻、故事、想法、观点也将“活”在云端、“活”在大数据里,随着人工智能获得“永生”。
说不定有一天,我们可以命令人工智能:“请根据李硕在巴基斯坦旅行期间发布的图文以及其他生平著作,模仿他印度游记的文风,以第一人称写一篇图文并茂的《李硕巴基斯坦漫游记》,不少于2万字。”——于是李硕便这样“复活”了。
谁敢说不可能呢?
愿我们有一天在“云端”重逢。
谨以此文记录一下与李硕兄相见恨晚的友情。各位如果想要支持李硕及其家人的话,最好的方法是购买他的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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