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头图:《暴雪将至》官方工作照
一个月前,刚刚守完父亲“头七”的段奕宏,终于赶到了东京电影节。首映礼上,看到成片之后,这个习惯对外界和自己保持警惕的演员,终于放下了长达7个月的怀疑。他一边点头一边对坐在身边的导演说:“这是大电影的品质,谢谢你。”
银幕上在放着的正是这位导演处女作——《暴雪将至》, 这位青年导演名叫董越。2006年摄影系毕业后的11年里,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活在怀疑和自我怀疑中。即便是在拍《暴雪将至》的时候,他仍然能从剧组工作人员的脸上、主演的话语中读出“不信任”。
《暴雪将至》剧照(自豆瓣电影)
杀青宴后,董越曾经发了很长的感谢短信给段奕宏。他感谢这位知名演员愿意顶住经纪团队的压力,出演一个低片酬、低成本的电影。毕竟他知道,段奕宏当时有一个更赚钱的选择。而段奕宏只用了“来日方长”四个字来回复他,语气疏远而冷淡。
事实上,段奕宏是被电影里的角色余国伟吸引了,但对导演董越的能力一无所知。剧组工作人员同样不怎么信任这个头一回拍电影的人,“觉得这人不靠谱,我糊弄糊弄就完了”。所幸,他咬牙扛住了这一切,最终拿回了属于自己的奖杯。而这仅仅意味着,董越有机会谋划自己的下一部电影。
但同为青年导演,29岁的胡波(笔名胡迁)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今年10月,他在经历了与签约公司冬春影业交恶、经济困窘、情感波折之后,在东五环的一栋公寓里,选择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李珊(化名)曾与胡波短暂共事,在她爱憎分明的评价体系里,胡波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殉道者。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却坚定地抵抗来自资本和商业的招降。与他相交颇深的许多人都说,他的作品不符合主流的时代气氛和社会大义。“离队少年”,是冬春影业创始人王小帅对胡波的评价,最终一语成谶。这个少年还是带着孤独,离开了这个世界。
导演这个散发着梦幻气氛的职业,向投身于其中的年轻人露出了狰狞一面。
资本凶猛
对于这些怀揣美好理想的青年导演来说,最重要的三条法则就是听话、听话、听话。否则,就只有出局。
一年前,直到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上,张天辉才被朋友告知,自己失去了联合导演署名权。在3年里,跑了几千公里山路,先后改掉26版剧本,整部电影拍摄进程过半之后,他终于成了《追凶者也》的编剧——一个在片尾字幕上一闪而过的人。
请来刘烨、张译做男主演,是他失去电影控制权的第一步。投资方请更贵的演员、押下更多筹码,就意味着需要更稳妥的把控者。此前拍摄过《烈日灼心》的曹保平显然才是最佳人选。而大到剧本、小到景别和道具,两个人都存在分歧。直到某一天,突然有人告诉他自己的摄影团队已经全部被撤换。至此,他出局了。在签了联合导演、编剧、摄影三份合同之后,他成为自己处女作的一个旁观者。
“他崩溃过,没办法,那也只能扛着。”他大学时期的一位朋友对虎嗅说。
《追凶者也》剧照(自豆瓣电影)
最终,虽然《追凶者也》的票房只有1.3亿,但却为曹保平赢得了荣誉和关注。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澳大利亚国际华语电影节最佳导演奖两个奖项,亦让他成为了国内犯罪题材类型片的代言人。
张天辉把自己定性成一个典型的失败案例,他曾在采访中建议青年导演先签约一个公司,拍些小成本、小制作的作品——言外之意,这种情况下青年导演们至少对电影有掌控权。
然而张天辉的建议也不是绝对的避风港。前文提到的胡波,尽管签约了冬春影业,影片的投资仅有70万,但因为没有任何行业和资本资源,直到去世前,胡波都没有《大象席地而坐》的任何权益。与其命运类似的导演不在少数。而更残酷的是,签约公司也并不意味着经济上旱涝保收:一位签约某著名喜剧导演旗下影业的青年导演,由于迟迟未能交出公司满意的剧本,而被停发薪水,随后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事实上,不仅是青年导演,即便是张艺谋、冯小刚这样证明过自己票房号召力的一线导演,也不能逃脱制片方和资本的拿捏和裹挟。虽然为了保留秦腔的场景,一向善于低头的张艺谋和资方争得面红耳赤,但还是因为电影《长城》美国资方要求,还做了他职业生涯中首组补拍镜头;冯小刚因为《温故1942》的票房没有回本,只能立刻补拍一部《私人订制》为华谊兄弟挽回损失。
资本凶猛,可见一斑。
张艺谋坚持在《长城》中保留唱秦腔的镜头(自豆瓣电影)
如果说第五代导演的性格中还有妥协、隐忍的底色,那新一代的青年导演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似乎觉得跟获得市场认可相比,创作完全忠于自己的作品才是最重要的。他们为了理想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拒绝和他们“同流合污”。而在他们眼中,电影公司也和资本一样,多半扮演着“剥削者”的角色。
也因为如此,李珊至今仍因冬春影业未站在胡波一边而耿耿于怀:“同样作为一个导演,王小帅应该更理解他。”
“谁敢投你?”
这看似残酷的游戏规则背后,也有许多在电影工业体系里被无数次证明的规律。
电影时长控制在2小时以内就是其中极重要的一条。《暴雪将至》的第一版本接近150分钟,而在制片方的要求下,最终呈现的版本在2小时以内。虎嗅也曾委婉地向李珊表达了胡波的片子“时长4小时或许不符合市场规律”的观点,她回应道:“《霸王别姬》也接近3小时。”
但投资人可不这么看。“有些年轻导演,拍一个人倒水的长镜头能拍3~4分钟。谁敢投你?”参投《战狼2》的影联传媒董事长讲武生曾经这样对虎嗅说。
尽管爆款难以预测,但各种类型片的票房天花板是一个非常容易参考的数值。对投资人来说,这几乎就是个简单的统计学问题。
“从《美人鱼》的票房来看,目前国产电影中喜剧的天花板是最高的,其次是大制作的动作片,《龙门飞甲》这类古装片再次。”讲武生说。显然,未被提及的作者电影、文艺片是投资人们最后一个选项,甚至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而募资规模更大的基金管理机构,甚至为了尽量降低风险而避开投资单部电影,转而选择“电影资产包”。
这种判断基本上没有闪失。从2017年的票房总排行榜中,票房前五名几乎都是大制作特效片和喜剧片的天下。《战狼2》斩获56.8亿票房位列第一。除去进口片《速度与激情8》位列亚军外,喜剧片《羞羞的铁拳》《功夫瑜伽》《西游伏妖篇》分别以21.8亿、17.5亿、16.5亿的总票房位列年度票房第三、四、五名。
是的,即便把榜单拉到前20,也仍然没有看到任何一位青年导演的名字。直到翻到榜单尾部,他们的名字才一一出现。
拿到日本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的《暴雪将至》,只在院线短暂停留了一周,票房定格在2672万;导演文晏凭借《嘉年华》获得第54届金马奖最佳导演奖,而内地票房仅为1976万,年度排名第124位;获得53届金马奖最佳剧情片的《八月》,内地票房仅为410万。当我在电影院里观影时,甚至还听到场内传来的呼噜声。而可以给出的另一个参照数字是,截止目前,全年票房过亿的影片已达72部。
《嘉年华》剧照(自豆瓣电影)
青年导演的窘境清晰可见——在各大电影节上所向披靡,却难逃院线“一周游”,甚至“一日游”的命运。而更残酷的是,如果无法靠接连几部“爆款”来证明自己,奖项所能给他们带来的助力微乎其微。
站不稳的第七代导演
2010年,王小帅曾经预言,第七代导演这个群体不会出现。
7年时间过去,就如同外界看到的那样,第七代导演没有统一的风格、没有受到哪种思潮和理念的鲜明影响,最重要的是,没有代表人物。如果说“被禁”是贾樟柯、娄烨等第六代导演们的关键词,那么,第七代导演只能用“迷雾”来形容。
他们唯一的共性就是延续了第六代导演淡化叙事、个人表现的风格。这些被奖项击中的导演,作品往往选择了现实问题作为主题:儿童性侵案、集体主义时代终结后的小人物命运等等。
可即便拒绝拥抱资本,这种风格显然也没有把握住普罗大众的脉搏。
第五代导演中,张艺谋、陈凯歌和冯小刚靠《活着》《霸王别姬》《甲方乙方》站住脚跟,也分别用《英雄》《梅兰芳》《天下无贼》几部商业片证明了自己能力。即便是被张强行塞进了周杰伦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大陆票房也近3亿。冯小刚应急之作《私人订制》票房突破7亿。这些第五代导演,在追逐理想的时候,有观众买单;在投奔资本之后,也具备职业性。
而第七代导演,一方面要面对市场的专制,另一方面又“任性”地拒绝资本的要求。失去了观众和资本的支持,他们的作品只能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地下电影。但这种淡化叙事的风格能让他们走多远?没人知道。
已经签约了电影公司,准备把剧本搬上大银幕的青年导演李风说:“我这辈子就打算干两件事。接广告、拍电影。广告是用来糊口挣钱的,电影得按照我的表达意愿来做。”
“如果公司不同意呢?”
“那就不干了呗。”
根据采访对象要求,李珊、李风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