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清新时报 (ID:qingxintimes),作者:郭宇龙,编辑:徐辰奕、陶天野,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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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2月结束的卡塔尔多哈游泳世锦赛上,中国女子花样游泳队夺冠。赛后,花泳队的成员手持红纸,为全国人民送上了新年祝福,而红纸上面状似柳叶的“字符”,正是世界上唯一一种女性文字,江永女书。
江永县位于湖南省南部边陲,四周群山环绕,鲜为人知,而女书,则更为神秘。作为一种由女性创造、只传授给女性使用、具有很强加密功能的文字,甚至曾经许多当地男子都不知道其存在。
2011年由李冰冰、全智贤主演的电影《雪花秘扇》,就是以现实中的江永女书的历史为背景,描摹了在十九世纪初的湖南小镇里,两位女性结为“老同”的真挚情谊。
女书的创造者们不认识方块字,不具备世俗意义上的“识字”能力,但却成为了自己的仓颉,用女性密语记录下了珍贵的女性生命体验。在我们如火如荼地谈论女性主义的当下,女书的独特价值与历史,也许值得被更多人知晓。
一、“女人可为君子女”
2023年1月份,女书曾以“#世界上唯一女性文字#”登上微博热搜,被视作女性主义的历史旗帜。作为流传在湖南省江永县东北潇水流域的农家女专用文字,女书主要用于纪事、自诉。
其字形别具特色——字符为斜体,状似柳叶,也似弯刀,呈“多字形”,所有的字符只有点、竖、斜、弧四种笔划。细细看来,又会发现女书的众多字符实际上是对方块字进行了拆解、旋转、变形,是方块字的一种“加密”变异形态。
女书诞生的具体时间点或已不可考,我们今天能见到的最早的女书文献实物,是在南京发现的太平天国(19世纪50年代上半叶)“雕母钱”。上刻:“天下妇女,姊妹一家。”这样铿锵有力的口号,和互联网流行的“Girls help girls”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2005年,女书以“全世界最具性别特征文字”被收入《世界吉尼斯纪录大全》。次年,女书习俗又被列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人们往往称赞女书的解放性与先进性,但回溯到女书最初被创造的时代,我们会发现,文字的背后实际上充满了彼时女性的血泪与悲歌。
江永县地理环境闭塞、环境恶劣,被称为“烟瘴之地”。从居民寿命和死亡率上看,当地女性时常面临丧父、丧母、丧夫或丧子的创伤;然而,在只有男子能上学堂、为君子的旧时代,女子的心理痛苦常常不能与人言、不知如何言。压抑、悲怆、不甘,种种复杂的情感迫使江永县的女性们发出“男人可以做君子,女人也可以做君子女”的宣告。
翻开女书传承人阳焕宜的作品集,自传诉苦歌占据了很大篇幅。她通过女书记录下的,正是自己一生的凄苦:幼年父母双亡,21岁时嫁到新宅陈家,结婚只三个月,丈夫上山砍柴被毒蛇咬伤去世。23岁时又改嫁到何家,丈夫嗜赌导致家中常常欠债。
图片来源:《阳焕宜女书作品集》(赵丽明主编),阳焕宜自传(一)节选
阳焕宜的经历并不是个例,女书民谣的代表作《思夫歌》《父亲死后我可怜》《寡妇歌》《伴嫁歌》等,都道的是旧时女子的历历心酸事。
那时的当地妇女大多缠足,一般不下田,常聚在一起纺纱织布,形成了独特的结交“老同”(互诉苦乐的闺中密友,用女书撰写结交书并进行日常通信)的习俗,女书也由此成为了女性共享生活体验的独特密语,在男性话语之外开辟出独立的秘密空间。
然而,她们甚至接触不到笔墨纸张,只能用竹篾、丝线为笔,锅底灰为墨,以母传女、老传少的方式,在江永及邻近的汉族和瑶族妇女间世代传袭。
女书自然传承人高银仙的孙女胡美月曾在一次采访中说,奶奶告诉她以前家中的男性外出做农活时,几个姐妹就会在家里用女书来写文字。男性成员回来后,她们会立刻把纸张收起来,以免被发现。女书在主人去世后也多作为殉葬品焚化或掩埋,很难留存下来。
二、抢救“书写的权力”
走入新时代,女性的受教育权逐渐得到保障,获得了学习书写方块字的机会;更何况,江永女书的使用者只是当地女性,流通范围不过方圆百里,从传承方式来说也不具备普及的可能性。
是以,社会发展至今,女书原初的沟通作用在减弱,它更多地变成了一项铭记女性解放先行者的精神遗产,提醒着我们:曾有这样一群深山里的女性在男权世界里撕开了一道骄傲的裂缝,挣扎出由女性书写历史的权力。
在女书被世界关注的过程中,有多方学者专家和历代传承人的不懈努力。
1954年,江永县文化馆干部周硕沂下乡,在上江圩镇葛覃村结识了女书创作人胡慈珠,得到了一批女书作品原件,并学会了一批女字。这些女书作品被命名为《蚊形字》、翻译并收入油印本《江永县解放十周年志》,这是女书第一次被载入史册。
1983年,宫哲兵在第16届国际汉藏语言学会议(美国)上发表了论文《湖南江永平地瑶文字辨析》,首次将女书介绍到国内外,引起国际汉藏语言学家的极大兴趣,被称为“一个惊人的发现”,从那以后女书“世界最具性别特征文字”的地位便开始巩固。
清华大学中文系退休教授赵丽明也深耕女书研究三十余年,出版了一系列女书相关专著,女书文化解读、传承人作品集、书法字帖、诗文佳句无所不包。一代代学界前辈的潜心研究与呵护,让女书得以不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
而女书的传承人们,也在用自己的努力延续女书的精神。在上百年间,曾涌现出许多女书高手,她们在日常生活中习惯以女书记述自传、传递情感信息,是女书的自然传承人,高银仙、义年华、阳焕宜都是典型代表。2004年,阳焕宜老人逝世,女书的最后一个自然传承人离开了。
但是,女书并没有死亡,如今江永县委宣传部认定授牌了一些女书传人,她们具备认、写、说、唱女书的能力,将女书作为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来传承下去。
1988年出生的女书传人胡欣便代表着女书传承的新生力量,她2011年登上湖北卫视端午节晚会宣传女书,2012年又赴台湾参加非物质文化遗产活动。如今的她,更是在社交媒体上开设了个人账号“女书胡欣”,借短视频教大家如何用女书写常用祝福语。
2022年,由中国导演冯都、赵青执导的纪录片《密语者》入围了第95届奥斯卡长短纪录片短名单。江永女书的故事,正在通过影像传播到全世界。
诞生于旧时代深山里的女书,在一代代学者和传承人、热心人的共同努力下走入了新时代的互联网,成为了女性伟大的创造遗产之一。
三、女性书写的价值是什么?
摄影师、“谁动了我的女书”公众号主理人陈雨露在拍摄女书自然传承人何艳新时,曾收到老人的发问:“你觉得女书有用吗?”
而还不等陈雨露回答,何艳新老人就自己回答道:“我觉得没有用。”
何艳新老人也曾对包办婚姻做出激烈反抗,写下血书试图以死明志。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像一张密密的网,在无形之中把她困在了陌生男子的婚姻囚笼里。女书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似乎写下了生活的苦痛后,生活本身却没有改变。
女书记载的是一个个女性的血泪,虽然高呼“女人也可为君子女”,却还是要在男性回家时将这些女性文字隐藏起来;书写并不意味着“平权”,更多时候,女书只是在男权触不到的缝隙里悄然生长,它是一颗被磐石碾压的小树苗,在曲折回环中得以窥见一丝天光。
文字终究只是文字,那些曾使用女书互诉苦乐的旧时代女性,依然逃不过被强加的人生。这也许就是何艳新老人所讲的,“女书没有用。”
但是,女书在新时代被赋予了一些新的价值。当代女性未必要真正学习如何书写女书字符,但其中蕴藏的女性叙事却格外重要。
在陈雨露创办的“谁动了我的女书”公众号和相关社群中,女孩们会制作以女书为主题的文创工艺品,策划女书线下沙龙分享会,制作女书主题网游,为女书文化体验旅游开发出谋划策等等,她们想要传递的是女书所代表的女性应当自己书写自己历史的尝试。
文化人类学者切瑞斯·克拉马雷(Cheris Kramarae)提出的失声群体理论认为,女性群体作为弱势群体,往往会丢失叙述历史的话语权,而对失声现象的抵抗,便包括对女性话语的重拾和赞扬。这与当下许多女性学者正在努力尝试的女性史研究是一致的,她们试图挖掘被历史遗漏的女性故事与话语,而女书本身的历史,也正是女性书写历史的一个重要标志。女性主义绝对不可缺少女性的自我表达与记述,无论表达得好与坏,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始终要优于被他人代言。
囿于时代,传统的女书中可能还存在“守贞洁”等传统伦理下的表述,但我们不必苛责那些被时代圈住的女性。她们饱经痛苦却不愿麻木,通过自己的手、自己的文字书写自己的心、自己的情,缔造了一个女性同呼吸共命运的隐秘社会,真正做到了“天下妇女,姊妹一家”。而女性的团结与互助,正是女性主义不可或缺的核心元素。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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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谭世平.冲突与共生:媒体人类学视野下“江永女书”的社会互动研究[M].长沙:中南大学出版社,2022.
[3]张曼华.江永女书艺术研究[M].长沙:中南大学出版社,2023.
[4]张娴.审美与创造:女书文化与当代艺术[M].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有限公司, 2022.
[5]赵丽明.传奇女书——花蹊君子女九簪[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
[6]赵丽明.阳焕宜女书作品集[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4.
[7]新周刊.世界唯一的女性专属,火遍小红书.2023.07.21
[8]凤凰网公益频道.做自己的仓颉,创造属于她们的“社交密码”.2024.03.05
[9]青年志Youthology.一群女孩正联合起来,想让女书走进日常.2023.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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