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 （ID：ifeng-news），作者：王之言、乔雨萌，编辑：周褶褶，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说起超强台风，海南人会记得“威马逊”这个噩梦。2014年，它以最大风力17级的破坏力登陆海南岛东北角的文昌县翁田镇，给海南省带来直接经济损失119.5亿元，成为当时有气象记录以来登陆中国的最强台风。
十年后，2024年9月6日，又一个最大风力17级及以上的台风“摩羯”向海南岛袭来，登陆地点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它在超强台风级别维持时间长达64小时，被定性为秋季登陆中国的最强台风，也是继“威马逊”之后登陆中国的最强台风。
“摩羯”过后，许多海南岛民的人生被断崖式改变了。
在文昌市，被“摩羯”迎面重击的海景房小区月亮湾，截至一周后仍然断水断电；在海口市，深夜12点，部队官兵还在清理被折断在路上的树干和废墟，有人被不知名的小虫咬到浑身都是密密麻麻的伤口；在海南热带野生动植物园，就园方表示，尽管野生动物无伤亡，但这里经过28年培育的植物几乎99%被摧毁，完全恢复需要10年之久；更受重创的是海南养殖业，共有1320万只文昌鸡死于“摩羯”，还有数不清的海鲜产品和经济作物……当地人估计，很多靠民间借贷营生的养殖户，“可能都会变‘老赖’”。
“摩羯”的威力和对未来的深远影响，或许仍然被远远低估。凤凰网根据官方数据综合计算，截至目前，台风“摩羯”在海口、文昌、澄迈、临高这四个市县造成的经济损失已超过786.73亿元，占2023年海南省GDP的10.42%——这个数字，是十年前“威马逊”的6.58倍。
一、孤岛月亮湾
9月7日，“摩羯”登陆后的第二天，月亮湾小区里的路被堵死了，一开始连电瓶车都开不动。业主小展必须换上劳保靴，“翻山越岭”一般翻过倒下的树桩，才能进入家门。一个原本在住宅楼顶放置的水箱此刻置于地面上，这个铁皮大方块就像被狗嚼过。小区里有栋别墅，大门敞着，窗户和玻璃门都坏了，床和桌子椅子全都倒在地上，地上都是水。
截至9月13日中午，也就是“摩羯”登陆一周后，月亮湾几乎仍是一座没水、没电、没燃气、没信号的孤岛。
这是一座位于海南文昌市昌洒镇的知名海景房小区，有别墅和高层住宅楼，有的楼离海边只有两三百米，平日面朝大海云淡风轻，但在“摩羯”袭来的时刻，这里成了靶心，那个“台风眼经过的地方”——它距离“摩羯”登陆地翁田镇仅三十多公里。
小展是7号上午独自驱车250公里，从海南省儋州市赶回文昌的。她原先带着父母在儋州的酒店躲避台风。经历了“摩羯”近20小时的袭卷后，7号清晨，儋州的雨终于停了。小展查询天气预报，文昌也停雨了。但她在文昌的邻居、朋友依然失联，没有任何消息。焦虑之中，小展拨打了文昌市两家拥有发电机的五星级酒店，想了解那边的情况，然而电话都打不通。后来，她从电力相关的人员那里听说，文昌输送电路的主干线都已经倒伏了。
小展决定独自开车赶回文昌。一是检查家中情况，二是给朋友、邻居送物，充电宝、蔬菜和水。一路上，她经过了一些种植园，看到芭蕉树、香蕉树、椰子树全倒了。唯一让她欣慰的是，途经文昌航天发射场时，她看到发射架在保护下没有受损。
小展是IT从业者。她和一位朋友隔空组队，对方在线上用卫星定位实时监测她的行驶位置，一旦小展的信号消失，就标记下来。最后，他们测出当天文昌市内只有三个地点有微弱的手机信号。
同天中午，离开“摩羯”第二个登陆地广东省湛江市徐闻县时，中国气象爱好者团队（以下简称中气爱）成员王成查看了两条国道，一条被涨上来的潮水淹没了，一条路上横七竖八地倒着电线杆。没有信号，无法使用导航，王成靠肉眼看地图，摸索着开了出去。
途经徐闻县南山镇时，他看到一处农贸市场被夷为平地。水泥电线杆像牙签一样被折断，躺在河道里。一座混凝土搅拌厂塌了，几台大型卡车拥挤在一起，起重机像被小孩随手玩弄的玩具，翻折在地上。
行至另一座村庄，王成的眼前是另一片惨景，村里的板房全塌了。几位村民正在废墟上收拾房屋的残骸。满身泥浆的SUV缓缓开过，落寞的人影被甩在了身后。
二、悲伤在灾后乡村蔓延
9月7日下午4点多，海南省临高县新盈镇头咀村人阿妹穿过倒满了树的高速公路，从海口市区赶到家。看到爸妈沉默地坐在门口，弟弟在一旁流眼泪，她也想哭。
临高县是海南岛中部沿海最北部的县城，阿妹一家从事渔业二三十年，深海养殖了154吨鱼。但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那天早上，她爸爸不顾妈妈阻拦，一个人开船去看家里养的鱼的情况。隔了好久都没有消息，妈妈当时就猜到事情可能不妙。过了一会儿，爸爸发来一条语音：“死了，全都死了。”
浪太大，很多鱼都跑了，还在的全都死了，发臭了。24口框架（将鱼围起来圈养的用具）被台风和大浪掀翻，只剩4口还能用。摆在这家人面前的问题不单是鱼死了，更是设备都没了。
“要是设备还在，爸妈还可以像往年来台风之后那样继续借钱，继续投入，还有希望从头再来。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阿妹说。
一家人坐在一起粗算了一下，鱼、设备和之前的投入都算上，损失了大约900万，家里还欠着600万的外债。
阿妹的爸爸哭着跟家人说，我都不知道家里欠了这么多钱，要是知道，我们不会养这么多鱼，冒这么大的风险。
这几天，阿妹的爸妈忙着收网箱，洗网箱，把死鱼捞起来丢掉。他们找过镇政府，领导说他们也没办法，让上报损失情况。“台风年年有，事后的补贴顶多5万。”阿妹说。
临高县的养殖业闻名全国。银行对当地养殖户的贷款门槛比较低，民间借贷也很发达。于是，一个停不下来的循环形成：养殖户们借钱养鱼，卖了鱼有了钱之后还钱，再借钱。
如今，遇上破坏性如此巨大的超强台风，很多人欠的钱恐怕短期内都还不上了。“村里镇上和我们类似的养殖户很多，‘摩羯’过后，很多人可能都会变‘老赖’。”阿妹说。
文昌市昌洒镇人小叶家里承包了近6万棵橡胶树，每一棵树的承包价在12~16块之间。9月7日晚上7点39分，和在文昌的家人断联将近一天后，小叶终于收到了妈妈的微信：“什么都没有了。”家里近6万棵橡胶树全部被拦腰折断。
海南是农业大省，盛产天然橡胶、香蕉、椰子等经济作物。全省约20%以上的GDP来自农业。据海南省农业农村厅统计，截至9月8日中午12时，“摩羯”给全省农业、畜牧业和渔业带来的总损失约为119.48亿元。
文昌鸡是文昌市的支柱型产业，该市文昌鸡存栏量约2200多万只，饲养1万只以上的养殖场有1700余家，从业人数达16000人。文昌鸡行业协会会长林鹏向媒体表示，“摩羯”过后，约1320万只文昌鸡死亡，经济损失达约2亿元。
天灾过后，悲伤在灾区的农村蔓延。
小叶的邻居家有约1.2万只文昌鸡苗，“摩羯”过后，死了1万，只剩个零头。
朋友家的槟榔树折了大半，大约有两百多棵。这两天，这家人忙着捡地上的没有缺口和腐烂的果子，能卖多少卖多少。他们每年投入在槟榔树上的资金是20万左右。槟榔树培育需要五六年，即便现在重新培育新的树苗，还是赶不上朋友弟弟上大学那几年。
小叶的另一位朋友发来一张照片，是一位农户正在清理文昌鸡。死去的鸡像一朵挨着一朵的褐色蘑菇，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鸡棚。
三、尽管已经尽可能做好预警和防备
“‘摩羯’增强的速度，是我们之前监测过的所有南海台风里增加速度最快的。”中气爱成员王成说。
“摩羯”生成后，中气爱持续监测它的发展路径，眼见它从9月1日在菲律宾以东的洋面生成，并于次日下午登陆菲律宾。全球主流气象监测中心都发出持续预警，“摩羯”可能给中国海南岛、广东沿海等地带来的极端强风和暴雨。4日，“摩羯”一天连升三级，达到超强台风级。实拍云图上，巨大的白色云团几乎覆盖整个南海。9月6日，中央气象台发布最高等级的台风红色预警。
农户们或许是最为忌惮台风的人。9月4日，得知“摩羯”正在生成，阿妹的家人赶紧进海，用钉子加固框架，用粗绳把一部分鱼绑到了渔排上，也仔细检查了网箱。从这天开始，阿妹一家就没能睡好觉。
9月5日，“摩羯”登陆前两天，海南多地实施“五停一关”（停课、停工、停业、停运、停航、关闭景区）措施。飞机停飞，港口停航，城市主干道限流，有关部门安排渔民回港避风，海口市北港岛大规模撤离岛上人员，居民在窗户上贴“米”字甚至“佛”字胶带，低矮的民房大门被钉上整根木头……人们尽可能做好充足准备应对。
6号早上，月亮湾的物业通知三楼以上的住户转移到低层。业主蒋女士一家从楼房搬进了别墅。小展也带着父母离开文昌，去了相对安全的儋州，避免直面“摩羯”。
尽管官方发出了足够的预警、人们也尽力预备，但此次“摩羯”的威力之强之久、破坏范围之广，让每一个面对它的人依然心有余悸。
回到“摩羯”以62米/秒的极端强度登陆文昌市翁田镇的那天。
海口的风力是从9月6日中午开始加大的。14点左右，市区陆续停电。同一时间，小展通过监控摄像看到，文昌家里水泥浇筑的围栏被掀翻，一两人环抱的大树在台风中像小草一样飘摇。15点，风愈加狂暴。小展手机连接的几个监控画面同时黑屏。之后，她收不到来自文昌的任何信息了。
与此同时，月亮湾业主蒋女士看到家里的窗户玻璃正在肉眼可见地变形。隔着窗户，她看见隔壁小区的高层玻璃直接破碎。风像是要吃人了。她的手机已经失去了信号，聊天的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13点46分。
同天下午16点，中气爱团队另一名成员、摄影师方琦，在海口家中放眼望去，风雨逐渐把城市涂成白茫茫一片。忽然，远处传来两声像闷闷地轰鸣，像猛兽的低吟。5秒钟之后，一阵狂风呼啸而来，携带的树枝和杂物砸向他家阳台。方琦估算，台风眼壁（台风形成12级以上的最强狂风、暴雨和高达10m以上的怒涛主要发生在眼壁区内）横扫海口的时间段大约是16点30分到19点30分。
“摩羯”在当天22时20分以58米/秒的速度登陆了第二个地点：广东省湛江市徐闻县。这天上午，王成等五人抵达了徐闻县海安镇。他们来这里是希望近距离观察台风，拍摄画面，测量台风数据。王成是一个资深的“追风人”，他曾冒着巨大的危险，追过8、9次台风。他用“这辈子前所未见”形容摩羯的破坏性。
6号下午，王成所在的酒店停水停电。他和两位男队友开一辆SUV出发，出门观察台风来临前周围环境和风速的变化。
一路上，王成感到风力越来越大，车身也被吹得摇晃了。方向盘好像有自己的想法，极难控制。王成务必将车头对准风吹来的方向，一旦车身偏移，将可能会被台风吹翻。
19点到20点，台风眼壁触碰到徐闻南端。此时，王成的汽车停靠在一处挡风的建筑物下。即便挂上了手刹，车身依旧在风的推动下缓缓后移。
台风过境会带来很大的气压差，王成感到耳鸣头疼。树枝、玻璃碎片漫天飞舞，又像被吸铁石吸引一般飞向他们的汽车。王成事后发现，这台车的保险杠被砸坏了，车尾也出现一个圆形的坑。风的哀嚎让人心烦意乱。整个城市失去光源，四周一片漆黑。
截至目前，“摩羯”共造成海南全省因灾死亡4人，受伤95人。
而“摩羯”在两次登陆中国后，继续向东部的越南进军。尽管风力有所衰减，因为此前几乎没有被强台风登陆过，越南官方和民众缺乏足够的警惕，截至12日中午，已有226人死亡、104人失踪。
四、漫长的重建
最近几天，海南的最高气温依旧盘桓在30℃左右。文昌、海口等受灾地区的水、电、通信、气、道路、加油站等设施均出现严重损毁。9月10日，海口市部分地区依然停电，酒店爆满，通讯信号时断时续。一些停水的家庭提着水桶到公园、消防栓或者公共场所打水。
9月10日，蒋女士在社交平台上发帖，愿意帮助暂时回不去月亮湾的业主们看看房子的情况。她收到了七八十户的请求。常住月亮湾的大多是老人，台风来了之后，有些子女打不通父母的电话。他们拜托蒋女士帮忙确认家人的安危。
小区里，业主们主动加入道路清理的工作。有些人不在家，邻居们也会帮着扫扫地上的碎玻璃，清理积水。
在文昌、海口、徐闻，在“摩羯”肆虐的每一个地方，人们冒着高温，走上街头清理路障，加入城市、县镇的恢复工作中。
9月10日，广东蓝天救援队、阳江蓝天救援队和湖南醴陵蓝天救援队27人、7车前往文昌市翁田镇、龙镇、景山镇救灾。他们携带了油锯、油料、无人机、发电机组、无线通讯系统（包括200余套卫星定位电话）等。
第二天，救援队分两路，一组在锦山镇保障电力维修，二组在龙楼镇做村镇道路抢通工作。截至这天下午18点，主干道路已经完全通车，但依然断水断电，信号时有时无。“由于电力损毁严重，目前各地来支援的电力部门还在积极抢修中。”阳江蓝天救援队队长⻩俊林说。
据他介绍，当地有一些民房受损、倒塌，以椰子树为主的经济林遭到非常严重的破坏，很多电杆被直接吹断。但未见有人员伤亡情况。村民们在政府领取水和大米。“饮用水的储备应该是足够的。”
灾难和重建之外，小叶也在网络上看到不和谐的声音。“他们讨论的不是现在海南哪些市镇还处于停水停电停通讯的状态，不是海南需要多少物资，不是怎么帮助当地人民尽快恢复生产生活”，而是“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围观“摩羯”。
这两年，橡胶的价格下滑，小叶父母想谋出路，今年七八月，种了几十亩辣椒。生活马上要揭开新的一章了。现在，新的旧的，全都没了。
身在深圳的她似乎能看到父亲和几个叔叔闷头清理的间隙，点一根烟，你一句我一句，算算还需要做的事情，算算这场台风造成的损失。但更多的话、更多的情绪是憋在心里的。“失去的无法挽回，但能怎么办呢，生活总还得继续过下去。”小叶说。
9月12日晚，方琦坐在海口市区一处广场休息。“摩羯”过境后，他一直在一线清理路障的队伍中。不到20点，一支跳广场舞的队伍出现了。音乐声覆盖广场，方琦恍惚间觉得，往昔的生活又回来了。
十年前，方琦朋友家门口的大树被超强台风“威马逊”折断。十年间，这棵树在残躯上重新生长，枝繁叶茂。直到在这个秋天被超强台风”摩羯”彻底摧毁。
时间继续，生命循环往复。台风”摩羯”肆虐过的灾区，漫长而艰辛的重建开始了。
（文中王成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