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历的海外代孕:焦虑、谎言与人性考验
2020-06-13 18:46

我亲历的海外代孕:焦虑、谎言与人性考验

Image by Free-Photos from Pixabay,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放大灯团队(ID:guokr233),采访、整理:一萌,编辑:Danny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现代医学技术在解决生育后代问题能力上的突飞猛进,在给很多家庭带来孩子欢笑声的同时,也引发了一系列道德伦理和法律监管问题。代孕是近年来被关注最多,争议最大的话题。


放大灯团队采访了一位寻求海外代孕的男同和一位海外代孕从业者(俗称中介),一起来听听他们的生活愿望与焦虑。


求子者:“所有朋友都反对我代孕”


我结过婚,形婚,为了要孩子。但是结婚之后,形婚对象找我借了2万块钱,就失踪了。


我找了她两年,2019年才找到,钱是没要回来,不过好在离婚了,从一场糟糕的形婚中解放了。于是我觉得形婚是注定会被诅咒的事情,它不可能得到祝福。仍然想要孩子的我,决定找代孕。


莫言有一本小说叫《蛙》,里面就有“代孕”情节,我读完之后就感觉“中国还有这么好的事儿?”后来才发现太天真了。国内的代孕产业链不仅不合法,而且价格比有些海外代孕还要贵,还没有任何法律保障,所以只能去国外。


我找了好几家中介公司咨询,但要么太贵,要么就把代孕当作一桩买卖,完全没有同理心,不站在我的立场思考问题,这让我觉得不舒服:你不能总是跟我打广告吧?你总不能老是看钱,出了问题就推得一干二净吧?


后来刷小软件,我加了一个自称海外代孕中介的人。但两人通常都聊一些有的没的,算是相互试探——毕竟去东欧做代孕,全部下来最多40万,这对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必须要找个信得过的人才行。


我的海外代孕之路目前还未走完,但有一些非常想说的话。


没必要听别人的评判和价值观。我觉得李银河的那个微博问答挺好的,“女性用自己的身体生育也是一种生产,只要不是被强迫的就没有问题”。代孕就是个经济行为,你有需求我有供应。


2019年12月31日,李银河在微博上回复有关“代孕”的疑问


朋友们都不支持我找代孕。她们大多数是为人母的85后,倒不是觉得侵犯人权什么的,只是单纯觉得生养孩子太累,孩子自己也太难了。他们一直劝我,自己难,社会不支持,你又不是金星——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想体验做父亲的感觉。


预算要足。我算了一下,只要我还在目前公司工作,那我的财力足够支持把孩子生下来并养大,但如果他开始上学,就会紧张了,所以要忙着赚钱。


赚钱的天花板和年龄直接相关。我现在也很焦虑自己的年龄:孩子到了学龄时我差不多也35岁,像我们公司招人,普通职位超过40岁就不要,总监级别超过45岁也不要。35岁真的是个坎,学历再好,简历再漂亮都很难受。


不过,我向来不是一个有事业心的人,我觉得成就感都是别人给你的成就感,“要孩子还是要事业”不是个问题。既然35岁之后全世界不待见,我就想怎么养孩子的问题,现在我已经开始琢磨找一个适合自己、能养孩子的城市了。


但那时候找什么工作,去哪座城市,赚多少钱,我还没想好。


能帮忙的可能是做过妈妈的人。很多人以为代孕过程很孤单,是不是需要“互助”之类的。我已对家人出柜,所以并不会觉得“孤单”。


之前有跟一个有经验的基友聊过代孕,对方问我:“你为什么去东欧不去泰国呢?这个时候省钱,以后不知道得多花多少钱呢?”其实泰国代孕已经不合法了,现在还有人去泰国,要的就是个亚洲人血统而已(编者按:泰国代孕价格比东欧贵约20万元人民币)


“血统”能带来很多方便。比如很多人没有出柜,代孕也隐瞒了大部分社会关系,包括家人,他们会对外宣称自己是结婚后离婚或非婚生子。一步瞒,步步瞒,挺累的。但他们看到你去东欧代孕,就一脸正义地 judge(贴标签


但对我来说,既然代孕是商业行为,那我就选我喜欢的人种。有条件的话当然是亚裔好,但东欧的亚裔卵子比当地人要贵12000美元。


所以所谓“基友互助”最后变成了明里暗里的“比拼”,既没意思,也没必要,反而觉得做过妈妈的人会给我一些启发。


Gay代孕一个的话,还是要男孩。我对男孩女孩没执念,但父母觉得,如果只能要一个孩子,希望要一个男孩,我也答应了。理由很简单:我做单身父亲的话,女孩到青春期也要顾及沟通问题,解决不好也会有阴影,对男孩来说,问题会少得多。


最后想说说父母和中介见面的故事。


我之前是向父母出柜的,他们也都接受了我的身份,去年中秋前后,我决定签代孕合同,在付12万首付款之前,我跟父母聊了要代孕的事情,用了很长时间科普“海外代孕合法”的事实,然后他们答应和中介见一面。


当时我们约在老家附近的一家东北菜馆。我到了饭店才知道,我妈偷偷叫了我姐也过来。我姐和我交流不多,事先也不知道饭局主题。中介只知道跟家长见面,所以带了伴手礼,但没想到这么大阵仗。


饭局全程尴尬。中介也是我父母见到的除我之外的第一个活生生的gay,那顿饭局基本上是我妈占主动,她给中介夹菜,还问他住哪儿之类的。然后就是关于代孕的问题,中介就耐心解答。主要说的是这项业务是合法的,已经比较普及了,有哪些流程,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怎么付款……


我爸全程一言不发。到最后谈到价格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你看我们家出了这档子事儿……能不能给便宜点儿?”


我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档子事儿”来指代我的性取向。但我后来也没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父母都是农民,为了供我和我姐上大学,没少吃苦,对我有更高的期待。也因为家庭和成长环境所限,他们不懂为什么会我最后会成为在他们眼中所谓的“异类”。从一开始的“理解但不支持”,到“自己这辈子做了那些‘孽’事,才会生出这样的儿子”,再到现在“放下了一些期许,但心底希望我还是找个接受我的女人生活,哪怕没有性。”


他们用自己传统的固执继续爱着我,我很感激,也不敢太任性,希望有一天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我有对自己生活的期许,虽然不是他们最想看到的,但一定会再普通不过的,不拧巴的生活。


代孕中介:“我热爱和敬畏生命,但经常遇到挑战人性的事”


我26岁硕士毕业,去了跨国化工企业工作。三年前,泰国宣布跨境代孕非法,有朋友发现格鲁吉亚还是合法,价格也低,于是我们合伙做了一家代孕中介公司,我一边全职工作,一边兼职给公司推荐客户。


我看好这个朝阳市场,所以2019年中,我在格鲁吉亚成立了一家新公司,虽是单干,但和原来的公司共享客户资源。


格鲁吉亚的金钱与欲望


格鲁吉亚之前是苏联加盟国,苏联解体后,这里的时空好像停滞了。


它到现在依然还像是九十年代的苏联,到处都是苏联留下的遗迹。商业也有九十年代老国企的感觉,吃个东西可能要8拉里(按:格鲁吉亚货币,格语:ლარი),如果付100块,对方会嘟哝“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没有零钱,我现在还得去换钱”。他们大概真的停留在那个时代,商业气氛不浓,对钱的欲望没那么强烈,比较安逸。


我挺喜欢这个国家,每年都会来四次。


就对代孕观感来说,格鲁吉亚和乌克兰一样,倾向于将这个事儿理解为“不孕不育”的解决办法。格鲁吉亚之前也有“禁止单身未婚代孕”的提案,但被民众否决了,他们认为婚姻是自由的。孕母初心是帮助别人,但钱也很重要。格鲁吉亚之类的欧洲国家人民不富裕,这也是给底层人民一个机会。他们生个孩子拿到钱了,也会介绍家人朋友来做代孕,这是人的本性。


新公司雇佣当地人,那边英语普及率比较低,他们会格鲁吉亚语和俄语。对当地来说,我属于“外资”,但这边和内地不同的是,他们相对开放,对当地员工数量没有严格要求,当然也没有外商优待政策。


有些代孕公司有投资人,他们会去泰国冠名酒吧,在北上广深CBD租大办公室,招聘很多销售人员。很符合大众眼里的高大上,但实际这些费用都会转嫁到客户身上。我没有找投资人,也没有花钱去做百度竞价让自己的网站容易搜到。按自己模式经营,尽可能让利给客户。初期通过网络获取客户,第一单来自天津,那时候我在国内休假,无意间聊起来,就很快就成了。现在我的客户不局限于中国大陆,也有澳洲白人、欧洲华人,非洲华人和日本华人。


同是华人,理念大不同


我的客户里有不少华人。相对来说,即便同根同种,内地人和外籍华人的理念区别也很明显。


有些内地人没有很强的法律意识,他们更看重身边的人什么结果。举例来说,现在泰国代孕已经不合法了,而且价格从30多万涨到60多万,但还是会有人选择去泰国。我跟他们说不合法,他们会说:“我知道不合法,但有朋友做成功了,所以我想试试。”事实上真的有咨询了我两年的人,因为嫌贵和怕被骗,然后选择了国内75万元的非法代孕中介,结果中介被抓,钱追不回来了。


你永远不知道这些客户心里在想什么。


海外客户包括海外华人,会很明确要保证安全性。在不合法的泰国,孕母代孕死了,你不止赔钱还要坐牢;在格鲁吉亚,法律规定一旦孕母发生意外,要付医药费住院费、人工代孕的费用,另外5000美金补偿金,这是格鲁吉亚法律规定。有任何事情,最糟糕时如何应对,都很明确。


不同国家对代孕的要求不同。如果在美国,客户和孕母是面对面“面试”;在格鲁吉亚和乌克兰供需市场,就不会问那么多。但我们会保障孕母的利益,明确肝炎等健康传染病信息,但不谈论性取向之类的私生活细节。


有些客户只想自己怎么省钱,或者多想要一个孩子。我会告诉他,一个热爱生命的人,会敬畏每一个生命,而不是因为热爱自己孩子而牺牲别人。


有时候我会遇到挑战人性的事情。比如,有些客户可能是HIV感染者,我们就必须向孕母讲明白:客户是HIV感染者,但病毒载量很低,达到安全级别,而且经过了“洗精”,可以安全代孕。但即使这种情况下,也必须向孕母多付10000美元。


有些客户就会问:“你要是不告诉她我有HIV,我就不用花这笔钱了吗?”他还质疑,“我去泰国或者国内中介咨询,人家都说不用多付钱,和普通客户一样,凭什么你多收钱?”


但捐卵者和供卵者也是人,她们需要帮助,孕母挣到的钱可以送孩子上大学;她们更需要保护,我要有职业操守,要给双方都谋福利,不能让他们失望。


别让孩子活在你编造的谎言里


这个行业挺特别。除了冻卵和第三代试管婴儿业务,代孕占了我们业务的70%。代孕客户除了彩虹群体,还有四十多岁想要二胎的,这是个多元化需求,和性取向无关。


通常情况下,海外代孕的异性恋夫妻,成功率并不是那么高。


他们胚胎质量通常不太好,往往是在国内做试管婴儿反复失败,才出国求助。客户签约的时候,比较单纯,以为很容易,觉得一次植入就成功。我会告诉他们道路是曲折的,坚持走下去才行。


有时候胚胎植入失败消息出来了,客户那边可能是晚上或睡觉了,我就得想怎么说才能让客户能接受,搞得自己睡不着,得吃褪黑素。


在中国,单身父母算是新群体,数量很少。其实最大的挑战不是让客户成功晋升父母,而是帮他们成为一个合格的单身父母。我的内地单身父母客户虽然不多,但他们问题会更多。


比如他们怕孩子生出来受歧视,会倾向于用亚洲和国内卵子,因为他们会问:带一个外国孩子怎么跟社会交代?小孩在五岁之前没能力理解同性恋/异性恋和父母问题,这是个挑战。客户也会问我,以后怎么跟孩子解释?还有客户问我能不能建一个群,让父母们在一起讨论怎样教育孩子。


遇到“怎么跟孩子解释”的问题,我都会建议他们实话实说。


很多中国同志,尤其小城市同志,就窝在自己的舒适区,想对外展现出一种“结了婚又离婚”的假象欺骗孩子。但我受到的教育理念就是这样:每个生命都有权利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而不是一直活在你给他编造的谎言里。选择了代孕,就要先面对自己的选择,你连自己都面对不了,怎么带孩子呢?


至于交流育儿问题,现在我自己也会读一些心理学的书,在考虑要不要考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证书之类的……


生了孩子还远远没有完事儿,让同志群体能在阳光下生活,才是真正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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