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狗中毒死亡：找不到的证据，难追究的责任

2024年11月初，广州发生多起宠物狗中毒死亡事件。据广东省宠物行业协会通报，经初步统计，已确认有超过40只宠物狗因疑似中毒死亡，引发社会讨论。

此类事件也逐渐蔓延到了其他地区。在深圳，社交平台上的“投毒地点汇总表”每天都在更新。这样的事件不仅剥去了宠物的生命、对宠物主人带来沉重打击，也让人们看到了养宠者与厌宠者之间的矛盾。

太突然了

12月16号下午1点，在深圳某城中村，大黄在外溜达完回到它的小窝，看起来蔫蔫的。

大黄是建材店老板周木的宠物，2年前，周木养下了这只中华田园犬。

周木发现大黄在小窝里发抖，以为它是冷了、感冒了，就把它牵到店门口晒太阳。这时正是建材店来货的时候，周木便继续忙着搬货了。

没过多久，大黄突然口吐白沫，一直对着周木叫。这让周木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大黄是不是吃到什么了，也不清楚它是不是被别人伤害了。紧接着，大黄开始抽搐、呼吸困难，大小便也失禁。

周木给大黄催吐，邻居们也都过来帮忙做急救，但效果甚微。

1点半，大黄确认死亡。大家在它的舌头上还发现一个黑色块状。

太突然了，陪伴了2年的狗狗就这么倒在周木的面前，他连宠物医院都还没来得及联系。大黄怀有身孕，一起离去的还有它腹中的狗宝宝。

2点左右，周木的妻子回到家，告诉周木村里的另一只狗小白死在了垃圾桶旁边，她描述的小白的发作症状与大黄一致。而在这之前，11月11号，村中有3只狗去世，都是中毒迹象。

在这个生活节奏相对缓慢的城中村里，每天有许多流浪的猫狗和散养的宠物走动，村中养宠者与爱宠者对于这个“人宠和谐”的社区十分感激。

“我们没听说过有宠物伤人的事情发生，村中很多商户、村民是对猫猫狗狗很友好的。”

5只狗狗生命的突然逝去也和这个和谐的环境十分冲突，网络上各种声称“在村里给猫狗投毒”“要毒死流浪猫”的信息让人害怕。

目击的邻居建议周木报警处理，他们也一起报警。

同样是深圳，9月5号，一处别墅小区，巨贵犬十六和萨摩耶酸奶相继出现中毒的症状，抢救无效去世。

当天有台风预警，所以十六和酸奶只在小区外面待了10分钟，负责照料它们的保姆阿姨带它们去的也是平时常去的、可以遛狗的地方，是别墅区后院出去的一块空地。

遛完回到家后，十六开始表现出不舒服的状态，趴在地上一直抽搐。保姆觉得很不对劲，赶紧告诉了在外地的主人张驰，以及宠物店的老板茸茸，准备前往宠物医院。

在等去宠物医院的车的时候，十六开始口吐白沫、呕吐、大小便失禁，一直全身抽搐。

茸茸带着十六到最近的宠物医院，给十六做急救。宠物医院的诊断结果是中毒，医生给十六进行催吐，给它打类似“强心针”“肾上腺素”的药物。

在十六到医院抢救没多久后，酸奶也开始出现一模一样的症状，8点37分，茸茸收到保姆的微信，说酸奶也需要马上抢救。

“那天晚上8点48分的时候，我已经和医生带着药直接去他家了，55分的时候，酸奶也这样子。8点36分去接十六的时候，酸奶还是正常的状态，10分钟都不到，好快的速度。”

酸奶到达医院抢救时，十六已经去世了，最后酸奶也没抢救回来。

在催吐吐出的东西里有鸡肉，但当天家中并没有给十六和酸奶喂过鸡肉。所以他们怀疑，是有人投放了带有毒药的鸡肉在草坪空地。

“别墅区的老鼠药、虫药都是装在盒子里的，宠物碰不到的。”

在那之后茸茸得知她的几位顾客的狗狗也都突然去世，其中，有和十六、酸奶在同一个小区的，也有和它们相隔不远的。茸茸了解后发现，几只狗狗都出现肺水肿的情况。

“这几位宠物主人想知道什么病因，测了以后说就是拍片，然后做B超。所有的狗都是肺水肿，肺水肿它就呼吸不了。”

“怎么可能得一样的病。”

没有证据

9月6号的凌晨，台风天的深夜里，还有一双哭肿的眼睛。

张驰知道十六和酸奶出事的时候还在江西赣州，他接到保姆阿姨打来的电话之后，就急急忙忙从江西赶回深圳。四百多公里的路程，他骑了3个小时摩托车马上赶到了。回到深圳的时候，他只见到两具狗狗的尸体。

今年已经是酸奶陪伴张驰的第11年，十六在他身边5年多快6年了。十六和酸奶的离去对他来说不仅突然，而且还是十分沉重的打击。

“太难过了。”

“十六和酸奶是世界上最可爱最乖巧最懂事最听话的狗狗。”

张驰在监控室对着电脑屏幕一遍又一遍地查看小区的监控录像，家门口的、小区内的、后院的、小区周边的，全都看，反反复复地看。他看了一整个晚上，祈求在这之中看到一点蛛丝马迹，但什么也看不到。

老旧的监控摄像头清晰度太差，没法看清地上或是草坪里是否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加上台风天的降雨，毒物也不会残留在地面上。另外，监控录到的保姆阿姨和十六、酸奶活动那一块场地的视角，刚好有一片树叶挡住了。

“找不到证据，没有办法。”

在他回到家之前，阿姨和宠物店老板茸茸已经报警了。警察到张驰家检查，“就来了几分钟，说两句话走了。”他们要张驰找到证据证明是被投毒了，要先有证据才能立案。

张驰还保留了十六和酸奶的血液样本，想送到检测机构化验，知道它们具体中的是什么毒。宠物医院只能判断狗狗的症状是中毒，无法查出具体的毒是什么。也没有专门面向宠物的机构与技术来检测它们的血液。张驰想自己找提供血液检测服务的地方检测这两袋血液。

但后来因为家人太过悲伤，不愿再提起十六和酸奶的事，他没有继续进行检测，也没有保留这两袋血液。只将所有的愤怒和悲伤化作想念，留存在心中。

菜菜也遇到和张驰类似的状况，她的两只狗狗在3年前中毒去世，救治的宠物医院检测不到狗狗体内的是什么毒，只是看出来是中毒了。菜菜自费让医生送到广州去测验，并将测验报告提交给了警察，但之后警方再也没有告知她后续的调查情况。

后来她知道，在她所住的这一小区，之前就有过恶意投毒杀狗事件。

7个月过后，这件事不但没有得到解决，投毒杀狗事件又再次发生，菜菜的两只狗狗就死于这场再次发生的悲剧。

出事之后，她去找物业查监控，当时的小区内只有两个普通的摄像头，其余全是高空摄像头。菜菜说想自费装摄像头进行调查，遭到了物业的拒绝。由于缺乏证据，没有人能找到投毒者是谁，警察也说他们尽力了。

菜菜每年都会发帖悼念她的两只狗狗，曝光投毒者的恶性以及原来物业的不作为，但最终也因为家人的担忧不再继续追究，这件事不了了之。

人心惶惶

娇娇也在网上听说了最近的投毒事件。11月底，她在点图小程序上发现，小区附近被标记为投毒地点。

点图小程序截图|受访者提供

她所住小区面积并不大，只有两栋楼，楼下就是一块水泥空地，上面停了一些私家车和电动车，还有几个花坛，里面种满了绿植。一楼除了单元楼道，还有几个餐饮店的后厨和物业管理处。有流浪猫常常会穿梭在汽车停放的夹缝里、花坛的绿叶里，或者窜到后厨门口。

娇娇经常带着宠物到楼下溜达。几周前，她在一个花坛里发现了一盘奇怪的食物——一个透明的塑料盘里，装满了切碎的火腿肠和火锅丸子。她拿起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里面的食物大多半生不熟。

花坛中的食物|受访者提供

这个花坛的位置比较偏僻，平时来往的人并不多，加上狗狗也很喜欢这里，所以娇娇常常带它过来。之前并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娇娇觉得这盘东西的出现很蹊跷，好像就是想喂给猫猫狗狗吃的。她立刻联想到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宠物投毒”事件。

她没有犹豫，带着这盘食物和闻过它的狗狗迅速地去了宠物医院。因为狗狗并没有在外面乱吃东西的习惯，只是闻了闻，医院便让她带回家观察情况，如果有其他的异常症状再带来检查，并表示无法化验食物是否有毒。

得不到狗狗确切的检查结果以及食物的安全性，娇娇抱着狗狗，在医院门口十分崩溃。

回家后，她去物业反馈这件事，想查监控看一下当时是谁放的这盘食物，物业称那里是监控盲区，看不到。

由于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娇娇只能继续怀疑这件事是否与“投毒”有关。这件事情就像这盘食物一样，慢慢地腐化在时间里。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在网络上发帖、与小区里的狗主人交流，提醒大家多多注意。

前不久，也就是她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警示帖后的第二天，她和先生在进入单元楼道前，一截只吸了几口、还燃烧着的香烟从天而降，正好落到了她先生的头顶。

他们马上报了警。娇娇怀疑，他们可能是被报复了。

像娇娇一样担心的人很多。在小红书等社交平台上搜索“深圳宠物投毒事件”的相关词条，弹出来的帖子很多是网友们收集和标记的投毒地点，让养宠主人们注意。这些标记地点遍布了深圳，且大多都用上了“可能”“疑似”等不确定的词语。

如何定性？

《2023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显示，2023年我国宠物犬数量为5175万只，同比增长11%，宠物猫数量为6980万只，同比增长6.8%。宠物越来越多，意味着养宠人和厌宠人之间的矛盾也愈发成为目前社会的一个新问题。

在社交平台上，娇娇收获了很多爱宠人士的支持和关心，但除了这些温暖，她也遇到了冷血的评论和带有攻击性的私信，“肯定是爱宠人士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

见证大黄死亡的村民对于这样的事情以及部分厌宠人的言论完全无法理解，她说，“人类在社会发展的过程，必定会产生很多矛盾。有矛盾，我们可以探讨怎么去解决比较妥帖。但是一定不会是说采取这种极端的方式方法，无差别去攻击，绝对不是这个方式方法。”

2022年9月，北京的狗狗西高地Papi因被投毒去世。2023年1月，法院以故意投放危险物质罪正式立案。2023年10月26日案件开庭审理，公诉人提供了详实证据，但被告人张某当庭承认投毒行为却辩称狗死亡和自己投毒之间无因果关系，导致案件反复延期宣判，截至2024年12月已第六次延期。

西高地Papi的案件成为北京首例宠物中毒刑事诉讼案，不仅让人们看到了宠物主人对宠物权益保护的执着，也引发了社会对宠物权益保护的思考。

广东云归谷律师事务所的唐律师对此做出了解释，“对宠物投毒的这种行为进行追究，一般有民事责任、行政责任、刑事责任几种。除了关注宠物被伤亡造成的财产损失外，宠物主比较关注的是对伤害宠物的行为（比如投毒）是否需要承担刑事责任。”

这种刑事责任常见的有两类，一类是把宠物当做个人财产，是就侵犯公民个人合法利益而言的，投毒是故意毁坏公民财物的行为，达到一定条件，则可能构成故意毁坏财物罪。

另一类，投毒人如果在公共领域是针对不特定的人和宠物所进行的大范围无差别投毒，则有可能对公共安全造成了危害，那么投毒者就有可能被归置到危害公共安全或者投放危险物质这种类型的罪名中。

但不论是哪一种，在实际操作的过程中都存在难题。以“毁坏财物”的角度立案，需要达到5000元的财产损失标准，而这一金额很难将主人抚育成本价值和情感价值包含进去。实践中，宠物的价值也难以鉴定且标准不统一。

若以“公共投毒”进行立案追究，一则投毒者的投毒行为要达到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的标准；二则这类无差别投毒因为所涉范围广，投毒方式多且隐秘，常常使得警方难以锁定投毒人；三则，投毒行为跟宠物伤亡之间的因果关系更是难以认定。

虽然不文明养狗行为的确存在，部分养宠人没有培养好宠物生活习惯、卫生以及没有尽到主人义务的行为，加剧了养宠人和厌宠人之间的矛盾，使整个养宠群体的名誉受损。但这并不能成为危害宠物生命的借口。

在宠物店里，茸茸见过太多的温暖相伴，“对很多人来说，宠物的价值不仅仅是自己的财产，而是作为自己的家人、同伴。”所以在宠物的生命无端逝去的时候，仅仅将其定性为财产损失，对于这些宠物主人来说，也许是远远不够的。

对于绝大多数受害宠物的主人来说，有相关的动物保护法出台是必要的，这样才能在法律层面给予伤害宠物的人一定的处罚和约束，让养宠人与厌宠人之间的矛盾不再那么尖锐。

“得有一个规范来约束别人，如果伤害了我的狗会怎样（受处罚），要有双向的约束，不仅仅只规范文明养宠。”

（文中周木、张驰、茸茸、菜菜、娇娇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新NewTimes （ID：szunewtimes），作者：王欣怡、朱妍韵、黄静纯，指导老师：陈显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