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无数女孩从《后翼弃兵》的贝丝身上找到了获胜的快感,无数中国人也从《夺冠》中找到了民族自豪感。竞技的胜利叙事背后,是个体寻找身份认同的需求。但是,那些失败者们呢?要知道在任何领域,有实力,有热情,却无法突围的人,才是大多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林蓝,题图来自:《后翼弃兵》剧照
1. 一部浅尝辄止的爽剧
在好几部备受关注的美剧高开低走后,奈飞的《后翼弃兵》(又名《女王的棋局》)如一股春风在秋冬时节降临,受到了许多观众的青睐,挽救了2020下半年的美剧口碑。上线近一个月后,它守住了豆瓣9.1的高分。
大女主爽剧、天才叙事、普通观众友好......这部以国际象棋(Chess)为题材的美剧,通过精美的构图,情绪到位的配乐,和不狗血不拖沓的叙事,让大众也能通过屏幕一睹这门小众竞技的残酷与乐趣。而棋艺惊人,貌美如花的女主人公贝丝·哈蒙(Beth Harmon)也为剧集的流行添了不少力。
不过,一旦被贴上“大女主”的标签,人们就会自然地联想到女权主义。
诚然,《后翼弃兵》呈现了一个罕见的女性荧幕形象——主人公贝丝聪明,乖张,有野心,胜负心极强。我们也不难看出,编剧的“棋盘”远不止塑造一个天才,因为剧中散落着很多性别、种族和历史元素。
但显然,《后翼弃兵》在这些方面的尝试相当浅尝辄止,一切服务于贝丝的天才叙事。
比如,在贝丝第一次参加比赛时,默默无闻的她与另一位女棋手分配到了一起,大会还给她们安排了一张紧靠着茶水桌的比赛桌,这说明女棋手在当年极其不被重视。
然而贝丝过人的实力很快改变了男棋手们对她的看法,几乎所有与她对战过的男性都甘拜下风。在男性统领的国际象棋场中,贝丝的确是一个“异数”,但除了几篇无视她真实想法的媒体采访外,贝丝的女性身份几乎没有再给她带来任何压迫。
又比如,剧集的后半部分,在贝丝因输棋而陷入严重的低迷期,终日酗酒的日子里,她的儿时玩伴乔琳,一名黑人,时隔多年横空出现,不仅给予了贝丝无与伦比的心理支持,还二话不说地给了她再次比赛的启动资金。
编剧选择让童年女伴而不是一名男性来拯救贝丝,或许是希望借“女性友谊”的力量来凸显女权主义的故事底色。只是乔琳的黑人身份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展开,这个黑人女性角色完全臣服于白人的天才叙事。
该剧真正值得讨论的,是有关输赢的叙事观。毋庸置疑,《后翼弃兵》的流行离不开胜利叙事,但最精华的部分其实隐匿在失败叙事中。
哈利·贝尔提克(Harry Beltik)是贝丝击败的第一位男冠军。当时初中生贝丝仅是象棋界的一个无名新手,哈利已是小有名气的州冠军。那场对弈后,贝丝一路脚踏青云,通过几年的磨炼蜕变为可以与苏联人抗衡的美国代表棋手。
在之后的一次重逢,当年趾高气昂的哈利已经放弃了职业棋手之路,转而变成了一个边兼职边上学的工程专业大学生。他爱慕贝丝,倾尽全力陪贝丝练棋,但他也很清楚,象棋已经失去了让他倾尽所有的魅力。
尽管哈利的故事分量不多,但通过描写放弃了象棋的棋手,《后翼弃兵》其实抛出了一些更具普世价值,且更引人入胜的问题——
输赢的意义什么?在面对热爱的事业时,是自我的探索重要,还是他者的认同更重要?输赢之外,我们可能追求一种更天真的,对事物的纯粹的热爱吗?
2. 竞技题材的胜利叙事
关注边缘人物似乎是近年来一股影视大潮流,只要主角是“小人物”,就能与“现实主义”和“人文关怀”沾上边,率先斩获一批好评。不过,对于竞技题材,天才叙事或胜利叙事依然是主流。
回想日常生活中的体育竞技,观众们总希望支持的选手或队伍获得胜利,尽管赛事结果与自己毫无关系,也不会影响真实生活,但人们依然渴望胜利,因为他们将一部分自我投射到了选手身上。
“自我”是小的,能获得的成就与积极情绪有限,因此人们需要寻找更大的载体去体会更大的快乐。这种获胜的快感代餐也延续到了影视当中。
正如无数女孩从《后翼弃兵》的贝丝身上找到了获胜的快感,无数中国人也从《夺冠》中找到了民族自豪感。竞技的胜利叙事背后,其实是个体寻找身份认同的需求。
但是,那些失败者们呢?要知道在任何领域,有实力,有热情,却无法突围的人,才是大多数。
很多人可能会认为,竞技题材的精髓就在于比赛,而比赛要好看,就是自己支持的一方获得胜利。但倘若能暂时放下胜利的快感,聚焦在人物身上,其实输的故事,可以更有张力。
与诸多体育项目一样,要想当上职业棋手,就要赌上一段青春。看过《请回答1988》的观众就能通过崔泽这一角色窥探到棋手日常生活的大概。
在一般人上学念书时,棋手需要在棋院训练,去各地参加比赛。这两批人似乎都在不断地学习、成长,但不一样的是,上学的人大多可以获得学位,走进社会,下棋的人却不一定能成为职业棋手,而落选后重新融入社会的过程也将面临各种阻碍。
首先,是愧疚、挫败、自我怀疑等一系列心理负担。
围棋国手李喆在播客《随机波动》中曾提到,成为一名职业棋手需要很多牺牲。有的家庭为了孩子能够好好下棋,不仅投入大量金钱,甚至还会举家搬到训练院所在的城市。如果孩子最终没能突围成功,背负的压力与愧疚感将是难以想象的。
与《后翼弃兵》相反,将棋(日本象棋)电影《爱哭鬼的奇迹》运用了“失败叙事”。由松田龙平饰演的濑川晶司自幼开始学棋十余年,最终没能在26岁前升上四段,无缘职业棋手。
等待着落败的濑川的,是扑面而来的空虚感与自我怀疑——“这些年来我都干嘛了?”“为什么我当初没有更努力下棋?”“没有将棋的未来应该做些什么?”退出棋院后的濑川,在家待了足足九个月去接受自己的失败的事实。
对于那些落选的棋手们来说,最痛的不止是放下热爱的事业,挥别多年的青春,还有承认自己不是一流的挫败。
除了心理负担,与资本社会格格不入也是一道难题。
以围棋为符号的韩国经典职场剧《未生》,就讲述了无缘成为职业围棋手的26岁青年张克莱,退出棋院后在大企业里打拼的故事。没有“校友圈”,缺少其他领域的专业知识以及与一般人打交道的经验,都是一名退役棋手难以适应棋院外的世界的原因。
失败叙事的张力在于,通过描绘败者的自我挣扎以及他与社会磨合的过程,可以折射出个体在社会中的“重启成本”。所谓“重启成本”,指的是退出某个领域后是否有重来的机会和可发展的道路。
前段时间,人类学家项飙在一篇围绕“内卷”的采访中分析道,国内的“内卷”现象就像一个不断被鞭打得停不下来的陀螺,人们没有退出竞争的选择,而一旦退出,就会受到各方的谴责——比如,如果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去了麦当劳工作,人们就会觉得他浪费了资源,辜负了家人,有道德瑕疵。
胜利叙事固然能带来苦尽甘来的畅快,但失败叙事,往往能牵引出更多层次的思辨,比如个人如何与负面情绪共处,失败后如何重新与社会接轨。
这也是为什么《后翼弃兵》缺少了一点深度,因为贝丝几乎没有输过。与贝丝形成对比的,是哈利,那位曾经的州冠军,后来放弃国际象棋去过平凡大学生活的男生。假如剧集进一步展开哈利放弃国际象棋的历程,也许会迸发出关于输赢的一些新思考。
3. 胜利消散之时
赢,不仅贯穿在竞技类影视中,还贯穿着我们的生活。
诚然,在远古社会,赢意味着更优厚的生存条件,但在物质资源足够满足人类基本需求的今天,我们为何还执着于赢?
这也许和高“重启成本”有关。当输的代价太大,“享受过程”变成一种奢侈行为。原本应该服务于“过程”的“结果”,转而剥夺了很多事物本身的乐趣。
一位业余弈棋爱好者接受看理想采访时表示,因为没有职业所带来的输赢负担,他下棋时更享受谋篇布局的愉悦,也乐于去玩一些打破固有对弈规则的游戏,例如运气成分更多的揭棋(所有子力都是未知,需要翻开才知晓),“这种棋一半靠运气和机缘,有一种迷人的命运感。”
当然,这里无意贬低职业弈棋的趣味性和挑战性,只是想说明,脱离胜负的“诅咒”,或许能迎来另一片辽阔的天空。
《后翼弃兵》中有两个深刻的场面,一个是贝丝的继母在酒店对她说,棋盘外的人生也很重要;另一个是哈利向贝丝坦白,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热爱国际象棋,起码不如贝丝热爱,因为他不再那么在乎输赢了。
这两番话告诉了贝丝,在格子盘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值得去闯荡、迷恋。在既定的胜负体系中待久了,恰恰只有跳出它,才能重拾下棋的魅力。
对于濑川晶司,脱离了“成为职业棋手”的轨道后,他找回的是童年棋友以及儿时常光顾的将棋俱乐部。在俱乐部,被棋友称赞了濑川会开心,输给了高手时濑川也开心。
四个月前,《人物》发表了特稿《强者 芮乃伟》,聚焦我国围棋九段棋手芮乃伟。年过五十的她至今依旧活跃于一线。
文章写道:“现在,不管多关键的比赛,芮乃伟都睡得很安心,结果无论输赢,对她来说都是赚到了。下过的臭棋越来越多了......输了棋,第二天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想到还有好多精彩的棋局没看,‘我不能错过,也不肯错过’。”
古希腊人崇尚体育与竞技活动,因为它带来“身心皆美”(Kalo Kagathos, καλός καγαθός),虽然在今天,体育竞技已经被高度政治化,体育精神也愈发稀缺。
也因此,体育之美,出现在胜利的掌声消散之后。
《后翼弃兵》中广受好评的一幕,是贝丝打败了苏联人后回美国的途中,扔下了同行的国安人员,去公园与苏联老人下棋。
假如故事的最后,贝丝输给了苏联人,那么她与公园老人的棋局,会得到同样的掌声吗?
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鼓掌,因为在热爱之真诚、纯粹之美丽面前,输与赢、民族主义与国家精神,统统黯淡无光。
参考资料:
How ‘The Queen’s Gambit’ Started a New Debate About Sexism in Chess | NYTimes
如果弈棋如登山,除了顶点还能想象什么?| 播客《随机波动》
人类学家项飙谈内卷:一种不允许失败和退出的竞争 |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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