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张蔚婷，编辑：朱人奉，题图来自：张蔚婷
春日的南方，乍暖还寒，三角梅、宫粉羊蹄甲、黄花风铃木、木棉等植物相继开花，准备点亮一个个花城。但在海南热带野生动植物园（以下简称“‘海野”），2025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慢一些。
穿过牌坊，沿路的树被系上五彩小旗。树上的枝叶与其高度不符，像是刚被大规模修剪过一般。树的背后，成片倒下的大小树木还未来得及被清理，显得仓促而荒凉。
（图/张蔚婷摄）
春节期间，各大景区往往使出浑身解数，以最好的面貌示人，海野却收到12345的反馈电话。有游客指责，“破烂成这样，为什么还要开园营业？”
工作人员心里清楚，海野具备开园条件，即动物们能正常展出，主要道路通行无障碍，游客安全得到保障，只是景观不复从前。这一切，都由去年那场可怕的台风造成。
半年前，台风“摩羯”在海南登陆，最大风力高达17级，是有气象记录以来登陆我国大陆地区最强台风，吹倒大片树林。据人民日报报道，截至台风登陆第4天，“摩羯”扫过最严重的海口、文昌、澄迈及临高四个市县，直接经济损失近800亿元，占2023年海南全省GDP的9.4%，是十年前另一巨大台风“威马逊”的6.58倍。
在海南，海口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之一，倒塌房屋401间，损坏房屋超3.2万间，树木倒伏16.7万余株，农作物受灾面积约5.7万公顷，因灾导致的经济损失高达263亿元。植物，在这场重大自然灾害面前显得格外脆弱。热带森林覆盖率高达99%的海野，也成为当地受灾最严重的景区之一。
这是园长马雪峰不曾想到的。这家创办于1996年的园区，自开业以来，从未遭遇这样大规模的破坏。几乎每隔十年就有一场大台风，都未曾将他们打倒。每次他们都会根据上一次的经验，不断更新完善应对措施，顺利度过，直到这次远超想象的超强台风来袭，园区内99%的树木折断倒伏，四处一片荒芜，“回到解放前”。
尽管如此，闭园调整22天，在做好基础保障，确保游客安全后，他们还是开园了。“不断地让客人来游玩，拉高入园率，给园区创收，才能有资金再循环地投入到灾后修复中。”海野的人都清楚，这条重建的路会很难走，也会走很长。“之前我们说10年还有人说夸大，你看看这个样子，没个5到6年不可能。”
以前是养护养护，现在是修复修复
欧俞宏中专毕业就来了海野，至今21年。
刚来海野时，热带密林已经形成，他作为养护员只需繁殖苗木，配合每年的动物景点改造。后来他变成园务部副经理，只需巡查部门成员的工作情况，培植的进展，植物状态，偶尔针对改造项目做规划……只要手下不出错，基本没有需要他很操心的时候，日子过得很轻松。
最近他又开始要亲自动手，上班时间大多在移栽苗木。由于机器不知轻重，只能用小铲子，一点点从土里挖出三角梅根部。随后修理土球形状，上宽下窄，以陀螺形为最佳。再用三轮车将其运到苗圃区，几人扶稳树干，抬进瓷花盆内，加入红土，扶直，然后去移栽下一棵。
园区工作人员正在移栽三角梅。（图/张蔚婷摄）
台风后的今天，园区四处仍可见倒伏的植物：从树冠撕裂的、拦腰折断的、连根拔起的、45度倾斜的、被锯断的，在路边、动物展区、河中央随处可见。
往年10月，园林部会着手播种，放肥料、换盆，等到春节正是花开最盛的时候。去年9月，台风将原有的花叶卷走。无人机拍摄的平面图显示，除了猴山还有一点绿，园区的其他地方都一片灰蒙蒙——一夜间所有叶子都没有了：要么因打落在地被清理干净，要么由于根部失去养分变灰，唯有猴山的草皮还绿着。
被移栽统一种养的花木。（图/张蔚婷摄）
园区迫切需要更多色彩，这是他们今年的工作重点。人工干预控制水肥量，以防梅树在土里只长叶子不开花，是他们当下能做到的。在更完整的重建规划出台前，他们力所能及的只有这些。“以前是养护养护，现在是修复修复。”
修复移植后，必要的养护也要继续，而每位养护员的工作量也在增加。
园艺是靠天吃饭的行当，除了极端天气灾害，雨水量的多少也至关重要。今年头两个月，海口只有局部地区下了两三场小雨，植物所需水分只能靠人工补给：早上浇，太阳一晒，土干了，下午又要浇。有时一天要浇至少3次水。看似简单的工作，反复做，也会很繁琐。
更何况他们的计划被打乱了。
台风刚过的那段日子，他们忙于清理枯枝和建筑垃圾，以及沿路景观恢复，顾不上花卉养护，原定新种下的1万多盆草花全部在春节期间对外展出，但截至2月底，仍有1000多盆尚未开花，被留在苗圃中照护。
留在苗圃中的花。（图/张蔚婷摄）
相比起来，照顾动物的工作，似乎回到了正轨。保育员们每日检查动物的情况，准备粮食......营业时，他们就在一旁兜售树叶、胡萝卜等小“零食”，供游客体验喂食。一切跟以往似乎并无太大不同，只有在一旁倒下的树、重新修建的栏杆上，还能看出台风来过的痕迹。
台风过后，“21年白干”
海南是国内遭遇台风最多的地区之一，当地人对台风并不陌生。
对欧俞宏而言，印象深刻的还是到海野后，经历的4次14级以上的超强台风：2005年的“达维”、2011年的“纳沙”、2014年的“威马逊”和2016年的“莎莉嘉”。好在每次都能安稳度过，最多闭园清理5天，也积攒了不少经验。
例如，提前处置危险源树木，修剪停车场内印度紫檀的高枝木；加固各动物展区、笼舍及通道闸门等设施，备好5天分量的饲料；拆卸大型广告牌和标识牌；确保锯刀、砍刀、铁揪等工具足够锋利；减少受风面；等等。他们自认为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心里的上限就是威马逊”，那是当时他们能想象的最严重的一场台风。
2024年9月6日16:20，“摩羯”在文昌市登陆，70多公里外的海野，树开始摆动。动物和员工们都已安置好，偌大的园区，只剩几位领导站在办公楼前，观察情况。风越吹越大，面前的树摆动幅度越来越大，快倒向地面时，又弹回，弯往另一侧，“像群魔乱舞”。
约18:00，马雪峰正和几人讨论着台风的趋势，楼前的一棵树猛然倒在跟前，他们赶紧散开。
受灾后的松鼠乐园。（图/受访者供图）
欧俞宏骑车回家的路上，陆续传来橡胶树断裂声，他有预感这又是一场超强台风。很快，“摩羯”闯入海口，海野的电力和通信消失。
那一夜，我遇到的每个海野人都说睡不着。
树声呼啸，门窗声哐当，玻璃像是下一秒就会崩在眼前。水不断从窗和门缝涌入，打湿了屋内地面，无一幸免。
次日一早6点许，推开大门，马雪峰第一次从宿舍看到餐厅的建筑——曾经将办公生活区与景区隔开的一片树林全部倒下。
他2021年到海野，常年吃住在园区，熟悉园区内每个角落。通常，他从宿舍出发，巡查完整个园区，不过40分钟。那天早晨，他去检查动物和园区情况，竟迷了路，花了三个小时才回到办公室。
很多海野人都有同样的感受：像末日场景。
办公区前的树林全部倒伏。（图/受访者供图）
从牌坊到检票口，沿路的凤凰木交错倒伏，一片狼藉，车没办法开进去。从家里赶来的海野人只能把车停在路口，攀、爬、钻，手脚并用地缓慢靠近办公区。
灾后的海野航拍。（图/受访者供图）
翻过自己亲手种下的、长年累月照护着的植物，欧俞宏只觉得很心疼，“辛苦种下的东西，一夜间变成这样，”他甚至觉得，过去21年白干了。
欧俞宏先到了工具房，按照此前布局，拿着工具到会议室集合。所有员工按区域分成五大组，打通各自负责区域的道路，最终相遇。在没有通信、电力，以及车辆不能通行的情况下，他们采取最原始的方式：锯、搬、扛和抬障碍物；定时间、地点交接；用蛇皮袋装饲料送给动物们；遇到紧急调整事项，马雪峰和副园长陈有为骑电瓶车，拿着大喇叭人肉传话。
自救时的工作手记。（图/受访者供图）
彼时的海口市区，也在紧急抢修中。截至9月7日17时，海口市转移群众10.55万人；道路中断500条，包括主干道路58条；通信基站退服5798个，抢修复30%，剩余4059个仍在等待修复。
外界不知道发生在海野的事，他们只能自救。市场推广经理杨儒弢住在海口市区，经常往返两边，有时园长们会让她捎口信给其他人在城里买物资。
灾后第4天，迎来第一位省级领导视察，确认了海野的受灾情况。12日，30名国家消防救援局海南机动队队员携同设备，加速了清理过程。
一个星期后，通信陆续恢复，园林养护员苏应承借了同事的手机，开车到11公里外的镇上，打电话给在海口打工的堂哥报平安——他们家所在的镇上还没恢复通信，只能托堂哥人肉传话，又迅速赶回园区。
艰难重建，哪里都要钱
渐渐地，海野的情况被更多人知晓，各地的支援团队、熊猫粉、志愿者们陆续赶来。
路是通的，通信有了信号，电力没问题，放眼望去海野似乎恢复了正常状态。基本解决掉安全问题后，外援们又纷纷撤离。空气中流动着阵阵凉意——荒凉。
外人离开后，重建还在继续。各部门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偶尔分派人员在园林部门带领下，进行相关的园林养护工作。
2025年春，海野仍在艰难重建中。红色标记说明该树还活着，能救。标记被保留到了现在。（图/张蔚婷摄）
建园时老板亲自种下的小玉兰树，被吹倒压在餐厅屋顶上。养护员们爬上去，剪掉上方枝条，减少水分蒸发。同时给露出的伤口涂营养液防止腐烂，培土，打营养吊针，重复一个月还是没能救活。他们只好从外面请来一辆大的铲车，把搭在房顶上的树干先抬起，放到地面，再人工分断，锯成木块，用拖拉机将其带到外面统一堆放。
“需要处理以及重新种的树太多了，10年能种完，我都觉得烧高香了。”杨儒弢叹道。
如今，动物展区的周边还有不少植物原地躺着。马雪峰解释，重建初期，为了抢通道路，员工们锯断挡道的树木，人工将其搬离现场，或移到一旁安置，优先保证动物饲料运送。路通了，前来支援的消防和应急部门，才开始使用专业器械转移大的木材或建筑垃圾。
但由于缺乏大型设备，部分树木难以移动。加之出于资金考虑，重新开园迫在眉睫，在复建讨论会上，他们提出，对园区总体景观不影响的情况下，确保动物和游客的安全秩序，适当保留倒塌的植物和被锯断的木头，作为台风遗址。于是，那些枯死的植物们被留在了原地，长期与动物和园区共存。
2025年春，海野摩弗伦羊区，一棵大树砸坏栏杆，被作为丰容玩具完整保留。（图/张蔚婷摄）
有时，台风遗址会选在危险性动物区，如缅甸蛇和鳄鱼区。马雪峰强调，他们的决定都经过了专业评估，确保途人的人身安全。
2025年春，海野的鳄鱼池旁，倒伏的树成了鳄鱼与人的交界处。（图/张蔚婷摄）
海野终究是景区，以门票和周边为主要营生手段。只有尽早开园，才能有经济收入来源，支撑后续更庞大的修复计划。“因为你一锤子下去，哪里都要钱。”杨儒弢说。
海南省农业农村厅数据显示，截至9月8日17时，共收到3249件农险报案，估损金额接近2.5亿元，其中海野申报的恢复资金费为9000多万元，陈有为表示，实际的经济损失远不止于此。除了道路、栏杆、动物笼舍，以及外界能看得见的一些固定设施以外，诸如员工宿舍内窗户和阳台、标示牌、监控系统、电力和通信设施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坏。还有最贵的植物景观，难以用所谓的标准衡量损失程度，陈有为只觉得是天文数字。
海野有机会重生，“前提是没有台风”
9月27日，闭园22天后，海野重新营业，当日吸引游客300余人。
海野最多一次能容纳15000人。实际上，过去28年里，最多单日接待游客只有13000人次。平时周末两三千人，工作日仅有1000人左右。对于一家体量不算小——坐落在省会城市、占地1500余亩、拥有130多种2000余只(头)珍稀野生动物和280科1000多个品种珍稀热带植物——的动植物园而言，游客数量不算理想。
去年国庆假期，是在海野仓促开业的3天后，他们来不及准备。草花是在去年国庆后才播种，“整个园区都没有花”。同样的事情不能发生两次。他们把注意力放在了春节上。今年春节，是海野重启后迎来的重大节假日，他们将新培育的几千盆草花，铺放在光秃的路边，盖住裸露的红土。
如今在海野园区内，路边的小花盆底下，可能还会看到裸露的红土——这是他们努力恢复原状的证明。（图/张蔚婷摄）
但今年春节的入园游客数还是比上一年减少了30%。
更让人头疼的是，春节后，客流量还在持续减少。2月底的一个周四，我在园区待了约八个小时，偶遇到三三两两的游客散在各个角落。由于海野距离海口市区三十到四十公里，缺乏直达的公交车，自驾要四十分钟以上，也极大地限制了它的游客人数。
在园区里，似乎更常看见穿着绿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比起其他动植物园的热闹，海野显得更加悠闲，走在步行区的湖边，像在城市公园里散步。
网红熊猫展区是除了饭点的餐厅以外人最多的地方，玻璃挡板前几乎围满了游客。还有家长或年纪稍大的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待跟熊猫互动的家人。
2018年11月10日，海野引入两只熊猫兄弟贡贡和舜舜。在多位海野人记忆里，从那天开始，海野才算“真正好起来”。2019年，熊猫粉丝的涌入，将他们的年收入拉到峰值。正当所有人以为一切向好时，次年又碰上疫情；三年后，短暂地好了一年，台风又来了。“我们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杨儒弢说。
海野作为难得的将动植物园结合为一体的园区，照理来说，应该具有强烈的个性特征。
2003年，马雪峰从东北林业大学的野生动物与自然保护区管理专业毕业，在哈尔滨动物园工作多年后，才来到海野。据他的观察，长隆开园时间比海野晚一点，但是因为后者是唯一面向全国游客的乐园式动物园，起步高，“天赋异禀”，其成功不可复制。而海野主要面向本地游客，从盈利能力来看，受到限制。
更令人尴尬的是，漫长且艰难的自救重建过程，并不为很多外人所知。重新开园后，偶有游客询问植物园的位置，工作人员只能解释，海野是动植物结合的园区，旨在游客观赏动物的同时，欣赏周边的植物。但部分植物遭台风损毁，植物园景观大幅减少，他们无法准确指路。比起动植物园，如今的海野更像动物园。
被投喂的亚洲象。（图/张蔚婷摄）
园务部的人对此颇为无奈。但天灾如此，只能从头再来，慢慢恢复。在欧俞宏看来，除了眼前的恢复工作，还要做出具体计划，如果引进大苗木，恢复时间可以缩短至4到5年，否则沿用苗圃里只培育了2年的小苗，待园区变回原样至少需要十年。
马雪峰的想法没那么乐观。他坐在会议室里，双掌交握，顿了几秒道：“不可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自负盈亏的动植物园，在市场中寻求出路本就非易事，如今还遭遇自然灾害，这样一家名气不大的园区的出路在哪？
马雪峰同意，是时候做出改变。海南的独特气候条件，适合进行热带物种培育工作，包括植物、药材、粮食和动物等。相关政策已出台，计划在海南设立全球动植物种质资源引进中转基地。他希望抓住这个机会。他认为，台风将过去摧毁，反而是机会，将打出特色IP和差异化的计划提上了日程。
百鸟园。（图/张蔚婷摄）
“摩羯”走后，很多人听到“台风”就害怕。
通常而言，风力达14~15级的台风被视为强台风，16级及以上的即被视为超强台风。根据中国天气网统计，1949年至2023年间，共有106个台风登陆海南，其中达到强台风或超强台风级别的仅有9个，占比约8.5%。此外，2000年后，海南出现的强台风或超强台风分别是2005年的“达维”、2014年的“威马逊”和2024年的“摩羯”，这意味着，强台风登陆海南的频率平均为每8~10年一次。
不过，近年来极端天气似有增多趋势，无人知晓未来的气候环境。2024年，除了9月的“摩羯”以外，11月还迎来了16级的台风“银杏”，三个月内海南接连遭遇两次超强台风颇为罕见。
如果真的来台风，园务部人员又要花大量时间在固定大树上。被固定好的树，或新种的树，如果已经长出根系，开始冒出新芽，说明已经站稳了根部，碰上连续大暴雨或小台风都不用太担心。“只怕大台风”，欧俞宏强调，今年年底前，如果再有一次强台风登陆，这些努力都会白费，“我们承受不住的”。
半年过去，海野的绿化率仍不到40%。目前欧俞宏最大的心愿是园区的绿化率达到60%，但至少要努力到今年年底，而且“前提是没有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