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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国写段子写得犯恶心。这种生理上的恶心,是从今年开始的。
他原来也听说过有创作者一写东西就想吐,但不太相信这种事真的发生。直到自己遇见。
距离截稿日期还有一周,不想写;三天,不想写;倒计时24小时,必须写了,打开电脑,一个通宵之后,稿子完成。
“上台之前我就知道稿子不及格。但没办法,你硬着头皮也得上。”王建国说。在他的标准里,永远不可能有满意这个选项,“及格”已经是最高评价。即便如此,刚刚过去的《吐槽大会》第五季也只有两篇稿子及格——第一篇和最后一篇。
他评价自己的词总能让听的人心里一紧。“2020年底的时候,(我)创作状态‘回光返照’了一下,现在就是纯恶心。”
他也渐渐把“上了岁数”挂在嘴边。
下午三点,如果不是为了要接受采访,脱口秀演员王建国应该还在睡觉。
他习惯白天睡觉,晚上工作。一开始,王建国还偶尔跟自己较劲,试图靠一天不睡觉来把作息时间拧回来,后来“因为岁数大,实在不能通宵”,彻底算了。
原来,做节目演员(自己写稿表演)、编剧(给嘉宾写稿)、总编剧(给别人改稿)这三个角他都能牢牢扯住。最忙的时候,他在出租车、飞机上写过稿子,每天就睡两三个小时。但最近这一两年,他放弃了亲自给《吐槽大会》嘉宾写稿的工作。“上了岁数,我实在是体力不够。”他说。
他甚至为了专心输出,尽量降低信息输入。书、电影都不太看了,因为怕造成剧烈的情绪波动,影响创作。“你想我那么专心一个礼拜还写不出来,我再去干点别的,那更不行了。”
工作结果不满意、工作过程不快乐。让王建国坚持下来的纯粹是一种契约精神和责任感。“应下来的活儿就得好好干。”
但实际情况是不是真如他所说的这么不乐观?
在刚刚过去的《吐槽大会》第五季里,作为总决赛里硕果仅存的职业脱口秀演员,王建国拿到第三名。在三季《脱口秀大会》里,王建国也一直稳定地获得亚军的成绩。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每次都说自己没考好,但分数出来总是前几名的人。但王建国的真诚会让人快速否定掉这个联想——他对自己的不满意,不是一种表演。
这个身高187,口音自带喜感的东北大汉;最近热门CP“雪国列车”的其中一位,露出了沉郁一面。
这不是一个符合公众想象的喜剧演员的故事。当站在综艺舞台的追光灯下,聚集了一些名利之后,王建国选择暴露自己的沉重。
人一般能从两件事情上获得价值感:擅长的事情、感兴趣的事情。如果擅长和感兴趣的事情碰巧是同一件,那实在太过幸运。
起码,王建国没能拥有这种幸运。
真谈到兴趣爱好,第一位还是打游戏,不是手游,得是几百块钱就能拿下的主机游戏。这是他30岁重新找回来的爱好。其实他也承认,甚至对游戏都没那么感兴趣了,但还是“硬挺着痴迷”。如果游戏都不喜欢,他就真没什么喜欢的事情了。
“人如果没什么真喜欢的事,就很难活下去。”他告诉我。
很多功成名就的人愿意诉说自己和职业宿命般的联系。王建国相反。他对脱口秀这份工作的形容,更像很多人说起婚姻——“年头儿挺长了,非常幸运的是还没有讨厌对方。”
图片来自受访者提供
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快乐。只有当他说了真正想表达的东西,技术过关的同时受到观众的认同,这个瞬间才让他获得一些快乐。
《脱口秀大会》第二季第七期的那5分钟里,王建国把自己热爱的孤独分成“绝对孤独、屈从性孤独、认知障碍型孤独、主观迷幻型孤独”。这些听上去让人云里雾里的名词,和那句“我就是守墓人,世界是我看的坟”,成了他整季传播效果最好的一次表演。
他的好朋友李诞对那篇稿子的评价是:“我特别喜欢这篇稿子,因为这是他真的内心想说的东西。他真的想说的东西,就会有点灰暗。”
但皆大欢喜永远是小概率事件。大部分时候,王建国都为上台、表演自己不满意的稿子而痛苦。王建国不是那么喜欢脱口秀,却依然在做这件事。
他给出了公众最容易理解的理由:生活。
他在公开采访里说:“我不喜欢被关注,被人瞩目,我之所以站上来就是看人家挣很多钱眼馋。想红这个欲望不丑陋。”
《脱口秀大会》第三季的衍生节目《脱口秀小会》里,有观众给王建国提意见,让他少上点直播,好好写稿子。他开玩笑地脱口而出:“我要就为了好好写稿,我去线下(演出)就行了,上什么节目?上节目不就是为了接活儿嘛。”
但他又并不迷恋财富本身和它所代表的东西。起码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兴奋。
他没有任何炫耀性消费。很多艺人满身Logo,王建国一年四季用一件黑色、无法辨识品牌的大袍子把自己罩住。无房无车。此前六年,他都住在快捷酒店里。为了给自己75寸的大电视一个家,他才下定决心在上海租了房子。
除了吃喝、厨具、游戏,王建国基本不花任何钱。刨除房租,每个月的生活费控制在5000元。他也对投资理财毫无兴趣。他唯一的理财方式就是把挣的钱都交给银行。
有时候,他拒绝送上门来的钱。“雪国列车”(王建国、李雪琴)CP刚刚组成的时候,很多厂商想邀请他们两个人一起出席活动。全部工作内容就是好好站在那儿。但是“想挣钱”的王建国拒绝了。
“那不就成变现了。这样对好多真希望我和雪琴在一起的人不公平。”他说。
他也不想当艺人。他在《隔三岔五国仔饭》这档节目里,表达过对此的怀疑。“我是不是真的适合做这个工作”。在节目里,他没有给出答案。但显然,他心里都有。
“我不适合当艺人。因为艺人核心的要求应该是讨人喜欢。其他的能力都是辅助。我不太想讨人喜欢。”
别说讨人喜欢,就连社交都是王建国很大的负担。
王建国最好的朋友之一李诞,实际比他小一岁。但王建国叫他“老李”。他们熟起来的过程,也是靠老李连着喊了三次,王建国才出来喝酒。“喊三回,出来一回”是属于王建国的社交频率。因为这样还不出来,“就太不给人面子了”。
现在成了微博二百万粉丝的脱口秀演员,《吐槽大会》《脱口秀大会》总编剧,每天都要面对各种社交场合。
如果碰到生人请吃饭,王建国就一个准则——肯定不去。“老李”会替他挡掉一部分,碰上实在真心想请他的人,王建国就非常诚恳地用东北话解释:“我见生人真的不行,我太不得劲儿了。”一般情况下,同是搞创作的人,都能理解他。但背后会不会生气呢?“那就不知道了。”他说。
“我知道自己有一些‘高攀’别人的机会,我也承认有些时候,人脉是很重要的。”可真的要他选,他宁可失去这些机会。
那么,只剩一个可能。最终把王建国留下来的,大概是所有答案里最不酷的一种——责任感。
节目之后,王建国出现在很多人的感谢名单上。《吐槽大会》《脱口秀大会》编剧小罗曾经有一段时间怎么也写不完稿子。最后让他克服拖延症的是一句话:你写不好还写不坏吗?你往坏里写,最后肯定能写完。
是的,你肯定也猜出来。这段话出自资深拖延症患者、“今天才勉强准备好迎接前天”的王建国。
很多人都提起王建国带来的帮助。自己捋不顺的稿子,去读稿会找王建国聊聊立刻就成型了。而不论王建国在什么样的烦恼和困境里,不论自己的想法多诡异,最终他总能超额完成工作。
李诞曾经评价:“这件事肯定给他带来了痛苦。其实他特别想成为不负责任的人,他又做不到。”
谈及自己想挣钱、对写稿的疲惫和对脱口秀的不热爱,王建国有惊人的坦诚。
但提及创作,他立刻严肃、谨慎起来。有很多东西不想说、不能说。在这种难得一见的谨慎保护下,也许是他真正在乎的东西。
10年前,王建国还蜗居在城中村里写自己的小说。具体名字,因为“小说实在是太久之前写着玩的了,能不提就不提了。”他说。
那三年里,王建国一共写了一百多万字的小说,巅峰期可以日更两万字。直到今天,还有人在线催更:“没有结局了吗?作者不是说会重写一版吗?”
那时候网文还不叫IP,写小说带来的物质回报极其微薄,一百万字的小说最终带来了160元收入。王建国每个月都要靠家里的接济才能勉强糊口。但他在很多场合里提起过“写小说真是最好的日子”。
现在,他又有了新的创作机会。2019年开始,笑果文化为王建国组建了一个剧本创作团队,由他主导,Rock作为搭档。只要剧本完成,立刻投拍。
剧本一共多少字?不方便讲。
是什么主题和类型?也不太想说。
唯一可以透露的是,他和团队为此做了很多工作。“剧本简介、人物小传、故事大纲都齐备,剧本会也开过很多次。”
但仍然没进入实质拍摄阶段的主要问题是,剧本还在不断推翻中。不是修修补补,而是可能第二天主角就换人了。
用搭档Rock的话说,确实做了很多工作,但进度你要说是零,也没什么不可以。
“这剧也不是公司等着挣钱的。既然是为了创作,还是要在意艺术性,那就没什么可着急的。”王建国说。显然,他打算一直改到自己满意为止。
和剧本命运类似的是他的一本小说。签约时设定的截稿日期是2019年,拖稿的时间单位已经需要用年来计算。好在,王建国总是能遇见对他怀有善意的合作者。“关于作者拖稿的一些惩罚措施,人家压根没写。”他说。
而王建国唯一有很多成果的创作是做饭。这也是他排名比较靠前的兴趣爱好。
提起食材,他如数家珍。他甚至花了大钱去学做粤菜里的玫瑰豉油鸡,其它菜系也有涉猎。什么炸春卷、辣子鸡、冬阴功汤、红酒炖牛肉,他都信手拈来。
王建国还曾经在深夜带着一盒老汤,跑去李诞家卤牛肉、卤笋,吃完了用滤勺过一遍,再把老汤原样带回去。热情可见一斑。
提到为什么喜欢做饭,他给出了很“不王建国”的答案。“做饭不说是创作,起码也是制作,而且更好的是,你每次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进步。”
王建国卡在自己真正感兴趣、产出艰难的创作和得心应手的职业之间;他卡在表达自我和艺人标签之间;卡在孤独和人群之间。
他像那些真正骄傲的人一样,看不到拥有的成就,永远介意没能让自己满意的点滴。而做饭,是缝隙中的松弛剂。
回到王建国这个名字。众所周知,王建国并不真叫“王建国”。作为一个艺名,它实在太过暮气沉沉又泯然众人。这却正中王建国下怀。
“像邻家街坊老大爷的名字,对生活不像我们这么急躁。他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节奏。他更顽固、执拗、有自己的规矩。”这大概是王建国对自己的期待。
而对爱他的观众来说,也许王建国同事的祝福更恰如其分:
“虽然生活都是刺儿,但还是希望王建国能抱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