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FoodWine吃好喝好(ID:FoodWineChina),作者:Miya Qin,摄影:春雪、不修,编辑:刘树蕙,头图来源:视觉中国
“我们景德镇瓷器分工细的咧。”女人坐在门口的矮凳上,头也不曾抬过,继续手上修坯的活儿。一把薄刀片,一支细勾线笔,她来回换着:先用刀片削去表面粗糙的部分,再用蘸湿的勾线笔轻扫干净。手边的坯板上,搁着七八只修好的茶壶瓷胎,这是女人一上午劳作的成果。
最新一期杂志“食器”特辑中,我们探访了江西景德镇的瓷厂。在上千度的炉火中,原本粉白的瓷坯炼化成器,生出类玉的光泽。
景德镇陶瓷成形的 72 道工序里,不少已简化或机器化,但修坯还得人工一件一件来。工厂里间,一位中年男人也在重复同样的动作,他专攻大件,一种半人高的冬瓜瓶。他的后背微微弓着,十个手指头上都缠着橡胶套,正与瓶身腹部多余的泥较劲。脚下的车盘高速运转着,他略微侧身,让手上的利胚刀与旋转的瓷胎保持一定倾斜,短兵相接之际,有干燥的粉末向四周飞溅。头顶的风扇吱吱吹着,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土屑,快要漫过他大半的脚面。
男人从十多年前开始做这份工,现在一天能修上四五十个大件的圆口瓶。照景德镇按件计费的行规,修一个十元,一月的收入,足够在这个小镇上滋润过活。事实上,只要不过于性懒,景德镇的制瓷艺人不愁没活干,手艺好的还会被各家争抢,奉为座上宾。但年轻人还是少见。
偌大的瓷厂里,只见过一个年轻人,是画室里的一个画工。瓷坯修好晾干后,送到画室,画工会根据需求在瓶身上作画。进去时,他正戴着耳机在听某部网络小说,手边的白色塑料盒里,盛着各种不同粗细、软硬度的画笔。他拾起其中一支细笔触的,蘸过黑色颜料,在纸上抹去多余部分,在一只上好釉的冬瓜瓶上轻轻一点,瓶身上两只互相凝望的丹顶鹤便各自多出了只眼睛。
修坯男人刷去瓷坯表面多余的釉粉。
在这栋简陋的五层楼房里,类似的画室还有数十间,每间都猫着两三个人,静默地作画。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做苏绣的,画国画的,在这里买瓷胎,自己彩绘作画,烧制完成后,再通过自己的渠道售卖。
这天不是开窑日,大半个工厂几乎没有声音,午后的强光下,尘土的形状依稀可辨。一个年老的装窑工抽完一支烟,慢慢踱步到背阴处的陈列架上,取过一只梅瓶瓷胎,在浸湿的海绵上轻轻蹭过底部,随后放在用耐火泥料焙烧制成的匣钵(在窑里煅烧过程中,用来保护瓷器不受烟火损坏)里。他在陈列架和窑车间来回往返,偶尔退后一两步,查看匣钵与匣钵间的空隙,窑车上的硼板眼见着满了起来。
陈列架却并未见空,上面依旧堆叠得满满当当,大件的梅瓶冬瓜瓶,小件的杯盘碗盏,有些是白净的素胎,有些已经上过釉,呈现出一种好看的藕粉色。不同器型、尺寸和颜色,看不出摆放的逻辑,随便、凌乱却十足丰裕。入夜前,将会有更多“幸运儿”被装进匣钵,送到那只馒头状的梭式窑洞里,经过一夜烈火淬炼,在明日一早迎来新生。
等待入窑的茶壶坯披上一层粉釉。
瓷胎不尽然来自厂里,也有外面的学生或者独立手工艺人做好送来烧制的。在景德镇,瓷厂按硼板面积收费,有时件数多了或者少了,几个人拼一块也是常有的事。烧好的瓷,放在院里的一间小屋,晌午过后,一个带着粤语口音的女人走了进来,几天前,她送过来一把茶壶和几盅杯盏烧制。那是把略显憨态的壶,壶身状似梨,鼓腹,圆润,白色釉面下,饰有柿子和蔬果。她用手轻敲了下壶的外壁,听了听声音,又在太阳光下细细端详了会儿,似乎有些不太满意,壶把连接处有条细微的裂纹。她指给老板娘看,老板娘也只是讪讪地附和,喝茶好的咧,转头又和人继续拉起了家常。
大火神秘而不可预知。景德镇的窑火烧了上千年,瑕疵与残次也跟随了上千年。瓷是火和土的造物,过程中对于温度、湿度和配比的把握,错综复杂而又充满玄机,破损的可能,在修胚、晾晒、烧制等每一个工序里都常见。瓷坯晾干时,要避开热源,同时避免受潮,窑内的温度通常高达 1200 ~ 1400 摄氏度,胎壁任何地方若留有湿气,烧制时就会导致整只碎裂。工厂院里的墙角,楼上闲置的走廊角落,散落着一地地碎瓷片,仿佛某个犯罪现场。
开窑日,炉门中的火焰将通体白色的厂房映照出暖橙色。
一个下午,不时有人来取自己烧好的瓷。一个年轻男人把一批异形青花架在椅子上,一只只拍摄小视频,一位中年男人称自己是陶瓷专业的博士,拉走了一后背箱的釉里红。负责装箱的工人也不停忙碌着,他正把一只只青花蒜头瓶装进一个硬壳箱里,里面用绸缎似的黄色布料包裹着。问这批瓷器发往哪,他摇头,我只管装。
在景德镇这个瓷业体系最为完备的城市,从设计、生产、运输到销售,所有工序流程都高度细分。比如修坯,有人专修茶壶、酒杯等小件,也有人专修半人或一人高的大件梅瓶。上彩同理,一伙人专画山水,另外一伙人就专画鸟兽,往往瓶身上的一幅画,经由几人共同完成:一人单纯描线,第二个人接着绘轮廓,最后那人晕色。装窑也是分工协作,一人负责把瓷器装入匣钵,另一人再把匣钵装入窑里。相伴瓷业而生的辅助行当也延续了这种细分。
在景德镇老厂的数条巷子里,交错地分布着近百家陶瓷作坊和商铺,各个店面分类清晰:配制瓷泥的,专门上釉的,负责彩绘的……往往灌浆成型的瓷坯作坊后,就是用石膏做模具的店,修胚作坊的隔壁,就有打修坯刀具的铁匠铺,上釉上彩的作坊,走几步就是毛笔店和颜料店。烧窑的是这片区域的“红人”,最后所有瓷胎都会送到这里,其中一位窑厂老板原先在外地做生意,生意垮了又回来拾起了老手艺。他说,有手艺就永远有退路。
窗前作画的女人。
这是一座人和瓷器共生的小镇,离了高岭山的高岭土,景德镇瓷器的神话就不复存在,离了瓷器,这座小镇的人也将无所去处。根本无法脱离景德镇来谈瓷器,他们用修窑时废弃的砖砌墙,用废旧匣钵来养花种菜……但景德镇也不是一天建成的,在陶瓷千年流变的历史里,它是后起之秀,真正兴起是在元代,因为高岭土的发现。
在此之前,景德镇的瓷器使用的是单一的瓷石,强度不足,在烧制过程中容易出现变形和坍塌。高岭土产自景德镇市区东北方的鹅湖镇高岭山,是一种白色而柔软的黏土,它的加入,大大提高了瓷器的可塑性和耐火性。瓷石和高岭土的“二元配方法”自此确立,并一直沿用至今。它们就是瓷器的本体:瓷石是肌肉,赋予瓷器硬度和透明的质地,高岭土是骨骼,赋予其可塑性,二者在高温下结合,生成光洁细腻的瓷。
国人熟知的“国瓷”青花瓷也在这一时期开始烧制。这是一种以波斯的钴料作为着色剂,先在坯胎上用钴料绘画,再施以透明釉,在高温下一次烧成的釉下彩绘瓷器。青花自诞生以来就是霸主,在收藏市场上一直水涨船高,如今景德镇街边店铺和大小市集里,青花瓷也是最常见的主角,路边的路灯柱,不少也用青花做成。
青花创烧五百年后,粉彩开始出现,到明清时期,景德镇正式确立了“世界瓷都”的地位,并在清初的盛世中达到顶点。那时流行“官搭民窑”的制度,景德镇分成官窑以及民窑两个系统,其中御窑厂专供皇家,民国时期,官窑成为历史,连年战乱,景德镇瓷业逐渐凋敝。20 世纪 90 年代,建国后成立的几大国有瓷厂也开始陆续停产和改制,我们所在的这个陶川瓷厂,老板便是因瓷厂改制下岗,才起了独立门户的念头。
20 世纪末的陶川瓷厂二楼开辟出一角作为画家作画所用。如今,此地已清退瓷厂改为陶溪川陶瓷文化创意园。
陶川瓷厂在城区陶玉南路的一条巷子里,巷子口是家当地米粉店,卖各种拌粉。类似的工厂作坊,在景德镇上有近万家。追问起瓷厂更细节的由来,老板摆摆手,留下一句“我们这代人经历得多了”,便又自顾忙起了生意。瓷厂里的人,大多寡言,不知是日夜跟这泥土打交道,心沉得很,还是这周而复始的重复,从外界涌入的一波波人,让他们厌倦了讲述。
门口修胚的女人,倒是见过景德镇手工生产的光景,全部手工拉胚,柴窑烧制。那窑里的火不是一下起来的,节奏由有经验的烧窑工掌握,在几天之内逐渐加快,直至窑内除了烈火,再无其他。烧制结束后,窑炉的冷却也要用一个星期到十天,才可以开窑取瓷。
“四时雷电镇”的光景不再,如今的景德镇不再烟火弥漫,用来烧窑的木柴一度被煤炭取代,龙窑等古法柴窑也基本上改为了天然气和电窑,十几天的日夜烧制浓缩到了一个整夜。她的话语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大多时候,景德镇人对传统的态度,是静默地目送。
粉白色釉粉下隐现的梅花瓣。
今日的景德镇,如同运转的拉坯机一样,处于高速变革中。2000 年以后,景德镇进行了大规模的城市建设。昌江上架起了瓷都大桥,贯穿城区的六条主干道都经过修缮拓宽,新厂街道附近的几大国营瓷厂,一半变成了类似北京 798 的创意园区,一半正在重建。
昌江边的御窑厂在历经江西瓷业公司、景德镇市政府办公地的变迁后,御窑博物馆于去年落成。仿窑炉而建的红砖拱形建筑里,元代的青花、明代的釉里红、永乐的甜白瓷、康熙时期的素三彩和五彩,各种瓷器泠泠作响。世事大多沉重而速朽,瓷器轻盈却永恒。
2004 年,是景德镇建镇一千年。景德之名,是北宋第三位皇帝宋真宗以自己年号所赐,近四百年后,明朝的第三位皇帝明成祖朱棣同样为景德镇做出了独一份的贡献 —— 甜白瓷。这是明永乐窑创烧的一种白瓷,釉色洁白,胎体极薄,薄胎器面上刻有暗花纹理,光照见影,后世清代有意仿之,却出不来那种玉脂感,达不到甜白效果,至今仍属永乐独有。
“永乐”是明成祖年号,历史上这位皇帝靠篡位建立政权,一面残杀异己,一面笃奉佛教,素雅白瓷因而备受推崇,甜白瓷也由此诞生。1424 年,明成祖因病去世,享寿六十四岁,在位二十二年。永乐本是虚妄的年号,如今帝王也早被世人忘了去,他钟爱的甜白瓷却依旧“洁素莹然”,穿梭在不同时空。博尔赫斯一早说过了,物件的寿命比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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