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贾嘉，编辑：白话日报，头图来自：《狂飙》
当年一部《人民的名义》带火了《万历十五年》，近期《狂飙》又带火了《孙子兵法》和《红楼梦》。镜头显示，高启强几乎翻烂了前一本，他放在床边的后一本也夹满便签纸。
《狂飙》
每次看到坏人读书，总想起宝姐姐说过的那段话：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
@高启强 不如回家卖鱼。
安欣肯定没好好读《红楼梦》，领会不了宝姐姐的精神内涵，所以给高启强列了一堆实用书单。这个情节其实很不合理，小警察安欣想提升一下老高的思想觉悟，绝对有大量更励志的书可以选。我强烈怀疑书单里还有冯梦龙，给老高普及了卖鱼郎独占花魁的成功捷径。
《狂飙》的隐藏书单
高启强毕竟是虚构人物，他的读书品味，反映的是创作者的品位和视野，以及在塑造这个人物崛起历程的时候，借鉴了哪些IP里的内容。比如，安欣和高启强的关系，更像《三国演义》里的陈宫和曹操。比如有人问陈宫说：如果回到二十年前捉到曹操的那一夜，你还愿意弃官带他一起逃跑吗？陈宫说：也说不好，谁又知道后面的事情呢……
剧里没有完整书单展示，但既然老高看过《红楼梦》，多半四大名著也得集邮。一个靠做小买卖起家的人，身边有两员猛将，一个军师，一个无限忠诚的顶级杀手，在发达之后还被敌人揭老底说“你个臭卖鱼的”，你无法不想到两个人：卖草鞋起家的刘备，卖橄榄油起家的“教父”维托·科里昂。
编剧从《三国演义》里汲取的营养还体现在另一桥段上。一手把高启强拉进上层社会的干爹泰叔和野心勃勃的女助理程程有段对话。程程劝泰叔不要给高启强太多权力，用的话术就是“你养了个吕布”，泰叔马上对上了暗号：那你说我是丁原，还是董卓？
程程不知道，泰叔打的主意是让她和高启强二虎竞食，而连泰叔也不知道的是，更高一个层次的人正在打驱虎吞狼的主意。这两个成语的始作俑者，是曹操手下的首席谋主荀彧老师。程程打圆场说泰叔更像曹操，其实越描描黑，骂得更狠。
为什么有老领导说不读四大名著不算完整的中国人？就是因为刻在骨子里的这些语言密码。对于大众来说，刘备曹操吕布荀彧，远比维托·科里昂更让人亲近。
不过，高启强获得影响力的过程，其实更像维托·科里昂（打死我也不信创作者没看过《教父》系列）——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老实人和两个街坊小混混交上了朋友，他们合伙做非法生意的时候，惹上了一个看似不能惹的人。两个混混被唬住了，想花钱买平安。老实人科里昂明面上说“我去跟他讲道理”，实际上却干净利落地下狠手让对方人间消失。从出手到善后整个过程沉着冷静，完事后照样过日子，喜怒不形于色。两个小混混都被队友吓到了，躲了一周做心理建设，再站到科里昂面前时，立马充满敬畏地自认小弟。
从此以后，科里昂所在的街区，不论遇到什么纠纷，大爷大妈们也纷纷来找他调解矛盾主持公道。掌握了秩序，就掌握了权力，而被这个秩序保护着的人，都会自觉地成为秩序的维持者和甚至保卫者。所有人都害怕教父来找他们“讲道理”，因为那是在流血冲突之前最后的机会。这一招，高启强抄作业也抄得很赞。
教父有一句名言：一个人只有一个命运。这也就是高启强的“一步错，步步错”。科里昂家族内部因贩毒生意争议而陷入危机，同类的故事也发生在高启强最亲的弟弟身上。
所以，单论书单的话，至少有四部。《孙子兵法》在明，《三国》《教父》在暗，而《红楼梦》比较特殊，它出现在镜头里时，有作为高启强成功学教材的一面，但在镜头之外，更有作为高氏一生起落隐喻的一面，可谓一石二鸟，颇有深意。
高启强能从《红楼》得到啥
老话说，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只有红楼老少咸宜，而且一生至少要看三遍。年少时看梦想与爱情，成年后看秩序与规则；成熟之后看周期率和宿命，看多少笏满床变陋室空堂，检点前身，警示后世。《红楼》最迷人的地方是多角度解读，但最可怕的地方也在这里：没有人能看到全部的红楼，即使原书不残缺，人们也会选择性地只总结成功经验，不接受失败教训。
半部《红楼》的人世经验，首先就是中国传统世界里的秩序。它的表现就是：天地君亲师长幼尊卑。一个人影响力的来源，取决于他在这条秩序链上的位置。
贾赦再狂再恶，在贾母面前也要畏畏缩缩，只敢用讲笑话的方式暗戳戳讽刺母亲偏心；贾政作为父亲，在元春省亲的时候长跪在地，满口皇恩浩荡；王熙凤的管家权力来源，不仅是因为她有多能干，主要是因为她对外是丈夫贾琏的代言人，对内是贾母最宠爱的孙媳妇和王夫人的权力代理人。一个真实的反例是：清代有个公务员，被揭发贪污赎职的时候也不过是被换个地方降职任用，但被其母亲状告不孝坐实之后，判了凌迟。
即使是叛逆儿童贾宝玉，也是尊重这种秩序的。他对林黛玉赌咒发誓的时候，绝不敢像现代人一样说什么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而是这么说：我心里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觉悟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红楼梦》
虽然《红楼》的时代已经远去，《狂飙》的故事背景已经是现代文明，但人与人之间的亲疏远近，亲缘关系、师徒关系、家族和宗族关系，仍然决定着人们待人待事的标准。
安欣能称为孤胆英雄，因为背后有着一力保全他的亲缘网络；高启强的崛起，也最大程度上创造和利用了亲缘网络。他与陈书婷的婚姻，借此认泰叔做干爹，就如同贾雨村给林黛玉做家教，通过这层关系与贾府结缘认做宗侄，也算异代同归。而对于泰叔来说，他也需要一个愿意为他做脏活的代理人。这种关系的本质，名为父子，实际是主从。程程的比喻没错，就是丁原养吕布的模式。
高启强的借势不是学自《红楼梦》。早在荐书剧情之前，他就学会了借助安欣的警界背景获取街坊和同行们的尊重。安欣给他开书单的时候，他故意当着众人的面说：安警官的指示我一定办，给别人一种自己已经被纳入到更高秩序里的错觉。也许，读过红楼以后，他更懂得了某些秩序对代理人的强需求，于是替泰叔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徐江，以此为投名状上位。
为什么说“替泰叔解决徐江”呢？按故事情节正常逻辑，安欣代表的警方是想让徐江伏法，捉到活人接受国法制裁，但希望徐江消失的有三股力量：上线赵立冬要灭口，下线高启强也要灭口，但泰叔的目的特殊一些：徐江毁了他作为中间人的信誉，挑战的是他本人的权威，他必须维护这个主从秩序以儆效尤。维持秩序的必要条件是，破坏秩序者必须付出代价。
高启强看到了徐江付出的代价，想必对自己的新地位了然于心。在《红楼梦》里，薛蟠人命官司轻松了结，因为亲生儿子被保护是无条件的。像贾雨村一样做干儿子，则需要不断突破底线来表忠心获得资源，关键时刻还会被弃子——贾雨村有降职苗头的时候，贾琏便与管家林之孝商量说：以后离他远点。
为了不成为弃子，为了自证有用，高启强越陷越深，付出的代价越惨重，放弃既得利益就越难。
只得《红楼》半面妆
薛宝钗说，有些人读了书反而更坏。我的理解是，并不是因为圣贤书教人做坏事，而是因为有些读岔了书的人，会搞出更“清新脱俗”的作恶理由，而且做了坏事后更心安理得，比如当年把坚持真理的布鲁诺送上火刑架的人，都是饱读经书的神学专家；再比如参加过万湖会议的那帮博士——在这个会议上，一群社会精英通过了一个批量处死上千万犹太人的计划。
泰叔的女助理程程出现在安欣面前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虽然下手重了点，但站稳了正义的立场，她那句话确实出自真心：“我读了二十年的书，在集团打了十年的工，有三年是在替他们坐牢，铁窗加苦读，都不如一个卖鱼的认了个干爹，眼看着他把一个蓬勃发展的集团带到阴沟里，把公司变成一个黑团伙。”
但是安欣守住的底线是：靠魔法打败魔法不一定是正义。程程，一个毕业于211大学的美女高管，为了斗倒高启强，放弃了底线，放弃了身体，最后还是失去了生命。她自以为高明，自以为自己在拯救和守护，其实她最看不透的就是，让这个所谓蓬勃发展的集团走到沟里的始作俑者，不是高启强，而是泰叔本人。
她真想在公司里建立新秩序，就绝不能让自己成为旧游戏规则的使用者，这样才能在身边聚集起一群认同新规则的人。让别人被自己的游戏规则牵着走，而不是跟着别人的规则去别人的主场打仗，才能实现所谓“势者，因利而制权”。
程程最核心的竞争力，是二十年读书生涯带给她的专业教育和人际圈层，以她的个人素质和职场经验，即使没有机会借势降维打击，也可以做到安全上岸自我保全。但她看得清宏观趋势，却看不清微观环境，又或者是太嫉妒高启强了，以至于放着自己的长处不用，非要用高启强的模式去对付高启强，这种全盘跟随的策略，失败简直就是必然的。
安欣能击败高启强，不仅仅是他本人的坚持，而是因为他一直都是新秩序的守护者。只要秩序正常运转，他就能借到秩序本身的力量。他一次都不能放弃，因为只要放弃一次，就一定会不断滑落，就会失去“世界力量”的保护。所谓凝视深渊的人变成恶龙，就是放弃一时爽的结果。
在《红楼梦》里，“护官符”系统最后的雪崩，导火索也许是元妃或王子腾的去世，但最大的原因，可能如同曹寅家族的衰败一样，新的秩序降维打击，执行了大扫除模式。当然，在靴子落下之前，这个系统原本的主从关系、伦理关系早已千疮百孔，连被抄家都已经做了预演。
《红楼梦》
看红楼梦，不能只看半部“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还要看另外半部“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狂飙》最重要的剧情之一，就是安欣一直暗示高启强“踏实一下”收手坦白，付出最小的代价换个后半生安稳，不要跟时代作对。但是高启强一边对安欣顾左右而言他，一边下定决心往风浪高处走，结果自然也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
怎么说呢，休夸此物分天下，只得《红楼》半面妆。
《孙子兵法》要看全
安欣的教训告诉我们，就怕流氓有文化。你不知道他会不会读书读到沟里。你想让他学习什么叫止戈为武，他眼睛里可能只有兵者诡道也。
当然，现实中的大佬很难靠读书发达，只是读过书的大佬会更知道怎么文雅地吵架，或者通过读书获得进入某个共同体的资格。把《孙子兵法》当成功学追捧，与幻想着买本绝世武功秘笈就称霸武林的中二少年没什么区别。
安欣，高启强，这两个人能成为一生之敌，其共同的核心竞争力不是纸上知识，不是花拳绣腿，而是都够狠，都能豁得出去，相信比起更辽阔的东西来说，生命更不值钱，而且都找到了自己愿意赌上命去守护的东西，只不过一个是崇高的理想主义，一个起初是现实的家庭完整，后来又渐变成了别的东西。
前几天看日剧《怎么办，家康》，讲德川家康旗印上的“厌离秽土，欣求净土”是要建立一个理想社会，我是不信的，这个旗印是军事用途产品，最可能的含义是向敌方表示：我们是一支一心求死的队伍，能赌命的，不好惹。《孙子兵法》里说哀兵可怕，穷寇莫追，也是这意思。
普通人之所以有软弱性和妥协性，归根到底是有太多软肋，太多不愿意放到赌桌上的东西。高启强推崇的“围师必阙”，也是针对这一普遍弱点的军事心理学。但高启强懂得这个道理，但却往往不能按这个道理做事，总是把人往鱼死网破方向赶，可见《孙子兵法》也没学好。
但是，无论是整体上社会的稳定性，还是个人的生命价值，它们的基础，都是对生活有热爱有牵绊的普通人。安欣让人安心和伤心的地方就是，为了惩恶扬善，他主动放弃了所有牵绊。但作为普通人，现实中并不能总指望英雄出现，不能要求平凡人都成为可以斩断一切羁绊的孤胆英雄，能够提供长远保障的，还是用文明来代替丛林法则。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贾嘉，编辑：白话日报